第7章 第七章回家【修】
马车轧过厚厚的雪地,摇摇晃晃的向着南阳王府驶去。
陆长渊大抵也是困发了,单手撑着脑袋,靠在那车窗上预备小憩一会。合上眼的间隙,却见霍成玉吃过药后仿佛一副精神好极了的模样,撩开轿帘还将脑袋探了出去。
陆长渊眉头一皱,合上眼睛却还是忍不住笑叹道:“又吹凉风了。好了伤疤便忘了疼是吗?”说着话,莫名想起太后方才那一通叨叨,陆长渊不由得感慨道:“若是被你姨母晓得我这般纵容你,多半又要指责我没将你照顾好了。”
霍成玉仍趴在车窗上,闻言笑脸盈盈地扭回头来,同陆长渊笑道:“你纵容我啦?”
“可不。”
“你怎纵容我了?”
“大雪天的容你吹风,大雨天的容你看雨,明明身子虚得厉害,还容你怕苦不喝参汤。”陆长渊如数家珍般的把这些年的点点滴滴指出来,说完还凉飕飕的盯了霍成玉一眼,“哪一样不是由得你的性子来的?”
霍成玉笑眯眯的,简直一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形容:“那你怎么什么都由得我的性子来?不怕我病死累死,将自个儿折腾死?”
陆长渊默了默,忽然道:“我当年从太后手里将你接过时,便同太后承诺过,说我要护你一生喜乐无忧。而世间安得两全法,我总觉得,万事万物一定要叫你快活才好。”
“不然,人这一辈子,活得究竟有什么趣味。”
“至于你若病死累死,将自己折腾死了……”
陆长渊话语一顿,心头也往下深深地一沉。若是有一天她病死累死,将自己折腾死了,那他有负宁国公托付,那么……
他就陪她一同去死吧。
陆长渊默默攥紧了手,却听小姑娘趴在窗边,轻轻一叹便道:“二叔,其实我有时觉得你待我很随性,然而有时呢,又觉得你待我太过慎重了。但其实,我已经十七了。许多事你不必那样担忧,更别提照顾不照顾的了。”
霍成玉哈出一口白雾,“想想看,自元庆六年姨母将我托付到你手里,其实已经有十年了。”
“十年了,二叔不必再处处照顾玉儿了。”
马车稳稳当当地停了下来。
南阳王攥紧的手却蓦地被抽空了所有气力一般的,虚虚搁置在腿上。继而有些生涩的问道:“……不必再照顾,是何意思。”
“就是……”
小姑娘回眸,冲着陆长渊明媚一笑:“二叔,我应当回家了。”
风雪吹开轿帘,陆长渊僵硬的挪动眸子,便见得暴风雪中,匾额上宁国公府四个字金碧辉煌,浩然正气。
……原来,他们这一路走的,竟不是回南阳王府的路吗?
“二叔,你出征的这三年里,我已经搬回到宁国公府住了。府上还有我儿时的玩物,以及爹爹娘亲从前的旧物。一个人呆着,总不会觉得孤单。”
……原来,他走的这三年里,她已经搬走了吗?
不过,也是该的,该的。
如赵凝思说的那般,人总要学会放手的。难不成将她一辈子攥在自己手心不成?不合理的。这不合理的。
不知过了多久,霍成玉已从这马车内走了。陆长渊独自坐在这儿,只觉心头空落落的。总感觉,少了点什么。
恍惚中他听见车夫在外问道:“王爷,回王府吗?”
陆长渊回神,道:“回吧。”
不然,他还能随她一块儿进去吗?
-
霍成玉看着陆长渊的马车走远,很莫名的想起了元庆六年的事。
那一年,父亲战死,母亲随父亲殉葬,她年仅六岁便被姨母接进了宫里。她那时还不太懂,一个劲儿地去问姨母,为什么爹爹和娘亲不来找她玩?是不是不爱她了?
姨母只摸着她的脑袋垂泪,仿佛不知道该怎么同她讲那样的。
又过了几日,陆长渊来了。
从姨母手里将她接过去,说从此以后,便由二叔照顾她长大了。
她那时仍然很懵懂,拽着陆长渊的手问他为什么是他陪她,而不是爹爹娘亲陪她。
陆长渊那时怎么说的?
他那时蹲身下来,温柔的抚摸着她的脑袋,同她说道:玉儿,这世上每一个人,都只能陪你一阵子。现在爹爹娘亲陪够了,换二叔来陪你了。
——那二叔有一天也会不陪我了吗?
——二叔总不能陪你一辈子。
——哦……
——但若是可以,二叔愿意陪你一辈子。
……
吐出一口白雾,霍成玉不明白,怎么突然想到了这些事。摇了摇脑袋,终究是提起裙摆,转头向府上走去了。
她伤寒本就未痊愈,此时在外头又受了这么一会的寒,身子虚得又盗起阵阵寒意来。她忙招了春桃烧了一桶热汤来,预备好好泡个热水澡,再睡个好觉休息休息。
然而大抵是凉意渗进了骨子里,这整个人沉浸热汤了,身上却还是止不住的盗起一层又一层的鸡皮疙瘩,闹得人好生难受。
也便在这冷热交替之间,她蓦地想起了二叔那一张有些黯然的脸。
二叔仿佛……
有一些不开心了。
霍成玉稍稍抿唇。脑子里却莫名的,想起方才凝思表姐在宫里说过的话。二叔……是不是当真误会了?以为她着急出宫,甚至从南阳王府搬出来,都是因为左成堂?
然而这多荒唐呀!
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又怎会为了一个八字还未有一撇的男人做出这样多的改变呢?为他筹备那些贺礼与被褥,不过是想着他在京城无依无靠,一些举手之劳,能帮衬一些便帮衬一些吧。
但又怎么会去做到那些地步?
她着急着回家,无非是觉得金窝银窝,都不如自个儿的狗窝。她本就在病中,自然是想窝在自个儿被窝里更舒坦的了。至于从南阳王府搬走,更与那左成堂没有半点干系了。
毕竟她搬走那会,左成堂还未进京呢。
霍成玉趴在浴桶边上,看着眼前氤氲的热气,一时间竟有些恍惚了。其实,她已经不记得自己当初决定从王府搬出来的契机是什么了。
她只记得,那仿佛是一两年前的事了。那是个隆冬,还是个初春,她已然混淆不清。唯一有的一点模糊的印象便是,她那时拖着沉重的行李,回到这空荡荡的宁国公府上,头一件事便是大哭了一场。
然后抱着春桃哭,说,二叔不要我了。
春桃那时仿佛被吓惨了,抱着霍成玉便忙问,为什么呀。为什么呀。
为什么呀……
霍成玉在这一片热气中,眨巴了下眼睛。
为什么呀。
她都不记得了。
霍成玉趴在这热汤里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待醒来时热水都快变成凉水了。迷迷糊糊的一揉眼睛,便见春桃忙不迭的进来服侍她起身,嘴上还絮絮叨叨着:“郡主真是困了吧,这一觉睡的,天都快黑了。”
“方才表小姐那边还传了消息出来,说请郡主明日过去。”
“唔?怎的了?”
春桃抿唇一乐:“说是家里人在安排婚事,请郡主帮忙把把关。”
婚事?霍成玉那眼睛立刻笑弯了起来。耳边也再度响起表姐那骄横的声音来——
“我才不要家里人胡乱给我安排什么婚事呢!”
“玉儿,我总觉得,幸福是要靠自己把握的!”
于是次日午后,霍成玉便陪着这位要自己把握幸福的表姐,在房间里一张一张的看过京中各位富家公子哥儿的画像。
只可惜,赵凝思是看一张,便扔一张。
“这个不行,官阶太低,我爹娘必定看他不上。”
“这个也不好,太矮。比我都还要矮上半个脑袋,日后咱俩出去,旁人还道我是带我儿子遛弯儿去的呢!”
“这个也不好,太胖,日后房事定然是不和谐。”
……
霍成玉看着这被赵凝思扔了一地的画像,心头暗暗咋舌,开口问道:“表姐,那日宫宴上,你没一个相中的吗?”
“相中的?”赵凝思眼珠子一转,仿佛认真思索了一番这事儿,然而待得这些富家公子哥儿通通在自个儿脑袋里转了一个圈后,赵凝思终究还是低下眼哀叹了一声,一甩帕子道,“这世间啊,是易得无价宝,难觅有情郎。那宴席上的富家公子哥儿,不是我对人家没意思,就是人家对我没意思,唯一一个还不错的——”
“竟还是个结巴!”
“表妹你说,我嫁给一个结巴,今后岂不会将我闷成一个哑巴?!”
“……”霍成玉认真思索了一番,然后极为真诚地点了点头,“表姐言之有理!”转而又问道,“那表姐,你有想过要找一个怎样的如意郎君吗?”
“怎么会没想过?”赵凝思轻叹了一口气,有些泄气的坐到了霍成玉对面去,幽幽地说道,“其实吧,我瞧着你二叔便是不错。”
“你看啊,你二叔英姿潇洒,又战功赫赫,会说话又会疼人,虽说年纪大了些吧,然而又算得了什么?人都会老的。……”赵凝思掰起手指头就开始细数南阳王的种种好来,只是越数,心里便越是黯然,哀叹一声道,“只可惜啊,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意恋落花啊……”
霍成玉却听得有些恍惚与惊愕。毕竟她先前虽然有听过一点传言,说什么表姐对陆长渊暗送过什么秋波,然而她总没有深想过,以为只不过表示道听途说的谣传罢了。
毕竟……
毕竟……
模模糊糊中,霍成玉脑海里忽然想起一个声音来——
“你多大年纪?我又多大的年岁?你同我谈喜欢,你懂什么是喜欢吗?”
是……谁说的呢?
霍成玉一歪头,有些记不起来了。手上却是一热,赵凝思握住霍成玉那双细软的小手便叹声道:“罢了吧玉儿,明日陪我去趟红螺寺吧。我总觉着,自己的幸福要自个儿求来才作数的。”
“玉儿不是跟那一位状元郎好事将近了吗?不若一同叫来吧,一块求上一支签?”
提起左成堂,霍成玉那小脸瞬即便阴沉沉了下来。
叫他来干嘛呀?
她还没原谅他呢!
-
在赵凝思这儿厮混了一下午,霍成玉终究还是乘着马车,摇摇晃晃地回了宁国公府。
方下了马车,便感到一股热气袭来。
霍成玉抬眼看去,却见左成堂撑着一把油纸伞,拧着眉头有些焦急地看着她,“郡主……你,伤寒好些了吗?”
霍成玉见着左成堂,下意识地便想呛他一句与他何干,然而一见着他肩头上这雪,红唇一抿,心头到底是软了下来。
看样子,也是等在这里许久了。
别过脸去,霍成玉问他:“你怎的在这里?”
“我……”左成堂攥紧了手,低下眼道,“路过。于是便……”
——于是便,过来看上一眼?
霍成玉凶巴巴的瞪他,“既然是路过,那你便尽早从这里过路,免得耽误了正事!”
说罢,霍成玉提起裙摆便往府内走去了。
然而方走出两步,却听左成堂在她身后说道:“其实,我是过来归还郡主东西的。”
霍成玉一愣,扭回头来,却见那雪地上赫然放着十来个红木箱子——那不正是她那日叫春桃送过去的吗?
他这是自个儿又给她送回来了?!
“郡主好意,左某心领,只是无功不受禄,如今又惹郡主如此不快,左某更不好再收下郡主东西。”左成堂袖袍下的手攥紧,深吸一口气道,“思来想去,决定还是都归还给郡主。”
霍成玉回头瞪着他,胸脯更是气得上下起伏,终于怒声道:“左成堂,我长宁郡主送出的东西,绝没有收回的道理!你若是不喜欢也不领情,通通扔了便是!何必还回来恶心人!?”
霍成玉活了十七年,还从未受过这等委屈,说完这话扭头便要回府上去了。
却听风雪中,左成堂攥紧了手,沉声说道:“没有不领情,也没有不喜欢。”
“郡主,是我……我受不起。”
霍成玉斗篷下的素手也攥紧。脚下莫名的,也跟着停了下来。她同左成堂虽相识不久,然而心里总是对他有些了解的。
此时若是就此断了,她打心底的,其实也不想连个收场都不完善。
于是她站在这雪天里,听他说下去。
左成堂低下眼,只看着眼前茫茫一片的雪花,仿佛下定了极大的决心那样的,开口说道:“郡主,你大概也是知道的,我出身寒门,为让我上京赴考,家母更是掏空了家里一切积蓄。而我……这些年日月读考,实则也是想,终有一日高考得中,靠自己的实力拿下一官半职,然后再……十里红妆,迎娶我心爱的女人。”
霍成玉侧目,心头渐渐软了下来。却听他继续说道:“实在不愿……最后的一切,都是要靠郡主帮衬。”
左成堂深吸了一口气。寒风入鼻,凉得他心肺都有些发疼。他攥紧了手,继续说道:“我喜欢郡主,打心底的……喜欢。我想给郡主一个安稳的生活,而不是……处处都要依附郡主。”
风雪不休。呼啸着从霍成玉眼前卷过。
霍成玉稍稍侧目,看向那一旁放着的十来个红木箱子,那红木箱子此时已经沾染上了一层雪花,隐隐透出的红,仿佛一朵朵娇艳的梅花一般。
其实,他一向是个有骨气的,她一向,也该是知道的。
无声的叹了一口气,霍成玉终究还是问道:“所以,你在那官道上,才那样不领情?”
左成堂捏紧了手,低下头道:“对不住。郡主,对不住。”
对不住。霍成玉垂下眼睑,有些失神的看着睫毛上的片片雪花。其实要说对不住吧,实则这也并未有多大个事儿,而她也不是那么小气又计较的人,只是……
“阿嚏!”
霍成玉被这寒风一吹。撑不住的,又打了一个喷嚏。
左成堂忙不迭走上前来,“郡主,你有没有事儿?”他的手自然地覆上了霍成玉的手背,待得要反应过来要松开之际,霍成玉却虚虚地,握住了左成堂的手。
左成堂心头突地一跳,几乎下意识的,紧紧地将霍成玉的手攥在了自个儿手心里。再抬眼看去,只见少女双颊红热,垂下的睫毛浓密而细长,宛若一把灵动的小扇子一般。
然而丝毫也不能掩盖住少女的娇羞。
左成堂心头瞬间便软了下来,低下头便低低的同她道歉道:“对不起玉儿。再也不会了。我晓得错了。”又低声哄她,“再给我一次机会,可好?”
可好?可好?霍成玉也是初尝情爱,对此也是模糊不清的,于是低垂着脑袋,默了半晌才含糊道:“只此一次,不准再叫我伤心难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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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连绵。
不远处,陆长渊撩开帘子,无声的看着雪地里相拥的一双有情人。说来也真是奇怪,这二人分明都是背对着他的,然而他还是一眼就认出来,那男人怀里抱着的,是他的玉儿。
心头莫名收紧了一些。
车夫还在小声问着:“王爷,不是要把东西还给郡主吗?”
陆长渊仿佛回过神来,低眼看着手中的汤婆子。久久后,他长吐出一口气,放下帘子道:“不用了。”她已经有能温暖她的人了,哪里还需要这一个汤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