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庐山
庐山是闻岱为自己挑选的终老之地。
半山松竹,雾气萦绕,是传说中的仙山,是个很好的地方。
他当年去漠北战场,临走时对舒宜说:“回来我就带着你和破奴、长生去南边玩,去汉口看黄鹤,去苏州看烟雨,把孩子慢慢养大,再不问朝事。六十岁了咱们俩就住到庐山去养老,那边风景秀丽,清静避世,只有我们俩。”
后来战事激烈时,他后悔妄言来事,唯恐不祥,曾在深夜偷偷摩挲怀中两人结发锦囊,翌日清晨,又是那个永不后退、用兵如神的大将军,带着十万大军横穿大漠,奇袭突厥王庭,绝境之中,再次大获全胜。回朝后,突厥虽远遁大漠,但事务依旧繁多,练兵、换防……归隐之事就此被抛到脑后,只极少时候有时间带全家出去游玩一圈。
所幸闻岱的退休时间比自己预估的早了十几年,他早已是一人之下的大将军、帝师、卫国公、楚国夫人夫婿、大桓的护国战神,死后百分之百要黄肠题凑,进帝陵,附太庙的。论位极人臣,他已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极致,实在不必再恋栈权位。
闻岱也不是贪恋权势的人,眼看着新一代将领被培养起来,他就毫不犹豫上书乞骸骨,要回老家。
方伯晏私下偷偷跑去卫国公府跳脚:“师父!您看三省里头哪位大人不是拖到七老八十,都做不动了还要待在位上的,您学学他们不好吗?再说了,您不在朝堂上,朕和众卿家心里都不安稳。您不听听民间风评?大将军在一日,百姓睡觉都香。”
闻岱望着皇帝,只是笑,时隔多年,他们依旧像一对寻常师生:“臣老了,大桓总有新的将军,老者盘桓不去,只会使人生厌。陛下,我尽过我的力,如今是你们年轻人的时代了。”
“您还年富力强,朕总觉得除了您,其余将帅都还是毛头小子,朕也还是毛头小子,您就放心彻底放手交给我们?”
“陛下是千古明君,臣如何不放心?我忙活了这些年,也该退休了,万望陛下允准,让臣回乡颐养天年。”
方伯晏再劝,闻岱只答八个字:“薪火相传,生生不息。”
好说歹说劝不住,闻岱潇洒地辞去了官职。一手教出了满朝武将的闻大将军,终于转身离去,留下一道令人高山仰止的背影。因功勋卓著,闻将军致仕后依旧享全俸,赏绢帛千段,御马十匹,钱千贯,卫国公爵位世袭罔替,永不降等。
舒宜和闻岱在浩瀚无垠的塞北住过,在九省通衢的武昌住过,最终还是定居在闻岱心心念念的庐山。
他们早年在庐山购置了不少田地和宅院,如今从中挑出一片位置好的,住了进去。
后院开一方阔大清池,种满荷花,夏天时一池馨香,挤挤挨挨。池畔是几丛青竹,还有闻岱亲自开垦的几垄田,种了菜,也种了花草,他得闲了总要亲自侍弄,还要同舒宜炫耀产量。
舒宜对种植不感兴趣,倒是很喜欢庐山的茶,特地着人在半山腰种了十几亩茶树,年年研究新喝法。经她一折腾,倒真研究出两个茶叶新种,舒宜自管自己和闻岱享受完,再派人快马送到长安。方伯晏喝了立即再派人来讨,闻曜、闻晗和裴时玄也各自遣人写长信,兄弟几个玩笑着攀比从舒宜处要到的茶叶数量,为了先拿到茶叶不惜贿赂闻昭。
方伯晏唯恐抢不过他们,祭出了皇后裴静姝。裴静姝毕竟在闻岱膝下教养过,算是自家子侄,书信纷至沓来,闻岱哑然失笑。
闻昭跟着退休后的舒宜和闻岱住在庐山,她是幺女,还是唯一的女儿,自然如珠如宝,留到二十余岁才出嫁,夫婿是千挑万选,选的是个家风清正、人品贵重的英俊武将,跟上司来庐山求学时和闻昭两情相悦的。
舒宜才懒得管这兄弟几个隐隐的争锋,把要送的茶叶统一分出来就扔给闻岱,自去欣赏插花了。闻昭谁的礼都收了,干脆谁都不偏袒,让阿耶自己看着办。
闻岱自个在库房,眯着眼睛拿铜衡一两一两称茶叶,精心包好,分得均匀无比,又给他们每人写一封信,嘱咐他们兄弟之间须得友爱,信中问及各自日常,絮絮说了老长。
转天闻岱一脸无奈地瞧舒宜,换得舒宜一笑:“他们兄弟玩闹,也就你当真,我都懒得理会。”
闻岱只得笑叹,也不生气,去自己精心打理的花圃里挑一朵开得最好的牡丹,奉给舒宜供她插花。
舒宜反手对镜簪花,转头问闻岱:“怎么样,好看吗?”
闻岱细心为她整理鬓发:“珠珠怎样都好看。”
庭院靠着山,院子里常跑进些小动物,有一回跑进来一头瑟瑟发抖的小鹿。
闻岱看了眼山上痕迹,说母鹿怕是已被猛兽猎杀了,干脆养下小鹿。小鹿走路时腿还颤悠悠的,亦步亦趋跟在闻岱身后,俨然把他当作母亲。
舒宜笑言:“倒真像破奴和长生小时候。”
闻岱付之一笑,眼里含着温暖的笑意,引小鹿去嗅舒宜的衣角。舒宜身上是闻岱亲自调的青草香,两人身上味道一致已经多少年了,小鹿很喜欢这香味。
也不是都一帆风顺,山中野物多,野猪拱塌了院子栏杆,松鼠偷啃了库中茶饼,都是平淡生活中常有的点缀。
舒宜脾气还是急,半辈子了也改不掉,闻岱就笑眯眯看她生气、发怒、念叨,再把人揽进怀里。舒宜发泄过了,心就慢慢静下来。
在闻岱这里,再多烦心事不过一阵清风,他听舒宜抱怨完,把人哄好了,再亲力亲为去修好栏杆,加固院墙。手下仆役甚多,还有不少慕名求学的后生,但闻岱惯了亲力亲为,不假手于人。
庐山清静,但闻府并非彻底沉寂。
闻曜和闻昭兄弟皆是惊才绝艳,天赋甚高,与方伯晏情同兄弟、君臣相得;裴明彦和裴时玄两位神将同闻岱叔侄相称;还有新一代数不清的武将,皆出自闻岱门下。
又因为闻岱知进退、明得失,毫不恋栈官位,退隐干脆,在大桓的名声又上了一个新台阶。慕名来访的人多到皇帝不得不下旨,讲武堂和军队每岁各选优秀将领二十人去庐山拜访卫国公和楚国夫人,可在庐山住三个月,朝中拜访的官员也有限额,特派地方守卫护卫卫国公府,闲杂人等不得擅自搅扰。
这些年轻人多是听着闻岱和舒宜的传说长起来的,眼睛里闪着景仰的光。闻岱也很喜欢给他们讲课,每每从田里抽出时间也要亲自招待学生们,从多年前战事说到为官为将之道,皆是娓娓道来。
闻曜和闻晗还各自送了孩子到庐山,一是多听听祖父祖母教导受益无穷,二是替父母在庐山尽孝。闻岱如今有的是时间,带着孩子们下田干活、进山打猎、编个草蚱蜢草兔子,惹得孩子们新奇不已。
曾于千万人中斩敌将首级的大将军、大桓人人传颂的卫国公,如今沉下心来做个寻常祖父,含饴弄孙。
新年守岁,闻曜、闻晗和闻昭都带着孩子们往庐山来,一家人一年到头难得团聚。边关早无战事,闻岱顺理成章开了酒戒,但他素来克己,从不多饮,每年除夕才饮些宫中亲赐的屠苏酒。
陛下年年都要派使者从长安快马送来,务必要在三十前送到,再讨几张闻岱亲笔书就的福字,才算是过完了一年。
闻曜是长子,带着弟妹家人一同敬父母一杯,满堂儿孙同时举起酒杯,闻岱看着一张张笑脸,笑弯了眼睛。
喝完这一杯,他就被舒宜夺了杯子,换上温水。十一月山里风大雨急,他带着几个孙子孙女进山挖竹笋,碰上阵雨,染了风寒,舒宜怕他落下病根,这些日子都管他很严。
闻岱笑意和煦,也不争辩,啜了口清水,慢条斯理下筷。他和舒宜先下第一筷,这才算是守岁宴开始。
晚间放鞭炮,闻曜和闻晗扶着闻岱出去,由他点上爆竹,噼里啪啦的响声震耳欲聋。
多年前闻岱带着闻曜在寒夜中放烟花,大手稳稳罩住闻曜的耳朵,闻晗还被舒宜抱在手上。而今孙辈都已不少,捂着耳朵在院子里欢笑着乱蹦,闻曜微微笑着,扶着父亲的手臂。
闻岱拍拍他的手:“走,去找你阿娘,她不喜欢吵,咱们接下来放些好看的。”
“早都备好了,儿这就命人拿出来。”闻曜对父亲一笑,招呼一声正哄女儿的闻晗,两人返身往回走。
一步一步,多少年都是这样走过。
闻曜最早的记忆,就是阿耶和自己并肩走,他才到阿耶膝盖,那时候自己穿小小的布鞋,阿耶穿尖头马靴,他觉得阿耶是世上最强大的英雄。如今父子已经一般高,闻曜穿黑底官靴,闻岱穿软底棉布鞋,是闻昭特地寻来的软和舒适的布料。
闻曜扶着父亲,他的英雄,大桓的英雄。
一年一年,春夏秋冬就这样过去,时光总是倏忽飞逝,但对有些人,时光又很宽容,庐山的卫国公府,年年都是一样的热闹。
春节的热闹散去,庐山的卫国公府便要清静一阵。舒宜忙她的新茶和新花,闻岱忙着在春天种下新种,孙子孙女跟着两人满山跑,此时的卫国公府有茶香、有花香、有清脆的琅琅书声,还有夫妇两人每日不断的笑语。
庐山多雾,春夏时节总下雨。一阵风来,忽地就淅淅沥沥一阵,打在院后的芭蕉和竹叶上。又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