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第48章
不到半月,又是一年新岁。
东湖书院依旧是正月初六开学,陆轻尘却没有回去。
她娘沈蕙的病情并没有好转,反而比先前还要恶劣,常伴有失眠心悸、情绪低落,反应迟滞等症状。
因为今年过年陆念青不在家,跟前左邻右舍都是些认识的,大家也都能看出来,有人就问她家这大女子去哪里了,过年怎么也不见回来。
陆念青给人做妾的事沈蕙私下与周秀珍说过,家里人是知晓的。正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许是哪个说漏了嘴,村里人不知怎的就听了去。
正月里又最清闲。这人一闲下来就爱八卦别人家的闲事,这不陆家二房大女儿给人做妾的事就在村里说开了。
有人就说,有其母必有其女,这沈蕙嫁给陆季秋前就是给人做妾的,如今女儿步了她的后尘,是做娘的没教育好,意料之外却又冥冥注定。
又道他们陆家家风不行,先是大房二丫头未婚先孕,再又二房大丫头给人做小,天下的丑事尽被他们家占了。
沈蕙心思本就敏感,听了这些闲话后心情更加低落,病情也随之加重。
周秀珍则与村里那些嚼舌根的对骂:“做妾怎么了,做妾吃香的喝辣的,有人伺候着,不比你们土里刨食强?看看你们一个个灰头土脸的,真是闲的蛋疼,有那功夫还不如回家多刨刨地去,歪好能刨出些吃食,不像嘴巴,只会喷粪!”
村民们被周秀珍骂了也不甘示弱,纷纷还嘴道:“做妾好,哪你为什么不让你女儿做去,或者你去做也成啊。谁不知道妾是奴籍,看似好吃好喝的供着,私下不定被主人怎么打骂,说不定哪一天还会给发卖了。我们虽土里刨食吃,可吃的心安,怎么着我们也是良人家,命在我们自己手上,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卖的。”
“呸……”周秀珍听了直想扇她们一耳刮子,“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穷的连件像样的衣服也没有,还笑别人卖不卖。自己就是想卖,人还不要呢,嫌你磕碜,一辈子没出过门的乡下佬。”
周秀珍这话说的着实遭恨,敢情她自己不是这样的呢。笑贫不笑娼,自己都一个乡巴佬,还好意思笑弄旁人。
很快一堆人就吵在一起,竟比过年家家户户放的鞭炮还要响亮。
私下陆轻尘找陆季秋商量,想要一家人搬到县城,找个好点的大夫给她娘瞧病。远离村里人的嚼弄是非,换个环境说不定她娘的病就能好的快些。
陆季秋便将此事与沈蕙说了,沈蕙却说去哪里都一样,她们跑了留下陆奶奶怎么办,总不能叫周秀珍一个人伺候。
她也知道自己这是心病,想开了也就好了。还要陆轻尘赶紧回书院去,六月份要参加院试,她已经耽搁了两个月,万不能再延误下去。家里有陆季秋照顾着,自己并不是很需要她。
陆季秋也是同样的话,家里有他在,不用她操心,要她赶紧回书院读书。
可陆轻尘却还是有些不放心,她又在家留了半个多月,一直到二月底天气彻底暖和起来,沈蕙这边也愿意出门走动,她才回了书院。
正好这几日县试结束。孟夫子想要学生们放松一下,便提议三月三大家一起出游踏青,地点在芜县城外北五十里处的鹄落山。
鹄落山是一座仙山,传说天界的一只鸿鹄不小心落至于此,后庇护着这一方,当地百姓便把它叫鹄落山。
不只如此,人们还在山顶建了一座道观,里面供奉着鸿钧老祖的石像。家家户户没事上山拜一拜,求个福灵心至,家人平安。
可就在本朝兴和年间,芜县一带出现了匪乱,当时赋税苛刻,官吏贪污,一些人难以负重,就落草为了寇。
其中一部分匪寇就看中了鹄落山,他们将一众道士赶下山,兄弟们占山为王,在鹄落山安营扎寨。
大概是兴和二十几年,宋大人来芜县任县令,因为与鹄落山其中一个匪寇有过节,他私仇公仇一起报,一把火烧了鹄落山,逼的山上的匪寇全部缴械投降。
……
三月三,上巳节。
春游踏青,临水宴饮。
这日,孟夫子带着十来个学生来到鹄落山脚下。一行人下了马车,沿着青石台阶往山上爬。
期间孟夫子问学生们如何看待县官放火烧山一事,他还专门点了个名字,“温恂来回答。”
温恂伴在他身侧,跟着他上台阶,“是。学生认为不论出于何种因由,放火烧山都是不对的。山间有生灵,草木亦有情,让生灵有情之物遭受火难之苦,是为不仁……”
“哎,夫子,您慢点……”孟夫子不小心绊了一下,温恂赶紧搀扶住。
孟夫子微微一笑:“人老不中用了,上个台阶都差点摔倒。”
温恂接道:“夫子正值壮年,不过是不小心绊了一脚,何至于这般说自己。”
“就是就是……”其他同学也纷纷应同。
赵玉骐更是说:“夫子才不老呢,犹记得去年夏天夫子带我们出去游学,您老人家骑马那就一个溜,身姿矫健,宛若飞龙,叫我们几个好生羡慕。”
“是吧,温恂?”他在温恂背上拍了拍,还朝人挤弄了下眼,温恂明白他的意思,也跟着一点头,“的确,夫子的骑马术远在我们之上,我们望尘不及。”
“哈哈哈……”孟夫子大笑起来,想不到他的学生拍马屁技术个个一流。
一行人又爬了半刻来钟,陆轻尘薛嘉鱼杨君竹三个女孩子跟在后面,薛嘉鱼拽着陆轻尘的手气喘吁吁:“这山看着也不高,没想到爬起来这么累。”
陆轻尘说:“那是你平时不锻炼,猛地走了这么多路,所以才觉着累。”
旁边的杨君竹亦道:“她一个富家小姐,天天在家里窝着,若不是来书院上学,怕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呢。”
薛嘉鱼举起小拳头捶了她几下,“少来笑话我,我不过是比你少走了几步路。你不也一样,你又能比我好到哪去。”
杨君竹头高高昂着,十分神气:“那可不一样,我可以背着你从这里爬到山顶,你能吗?”
薛嘉鱼自然是不能的。她自己爬都觉着累,若是再背个人,不如让她死了算了。
“那好,那你就背我从这里爬到山顶。若是做不到,就罚你少吃一顿饭。”她倒要看看杨君竹有没有那个能耐。
杨君竹欣然应允:“好,若是我做到了,你就少吃一顿饭。”
不过是少吃一顿饭,没什么不可,薛嘉鱼想了想,亦点头应允。
两个人达成协议,杨君竹蹲下身来背她。前面几个男孩子掉转头看她们,正好孟夫子也停下脚步,转身看到下面几步台阶上一个女孩子背另外一个女孩子,哈哈笑道:“这几个女学生真会玩,可比你们这些男孩子有意思多了。”
大家现在所处的位置正好在半山腰,台阶的右侧边有片竹林,竹林里溪流潺潺,还有石桌亭子。
孟夫子便建议大家在这里歇脚,然后临水宴饮,吟诗作对,答不上来会受到处罚。
“什么处罚?”学生们问。
孟夫子暂时没有说,他带着一行人来到水边,大家从随身带着的行礼中取出杯酒木托,在水流两边依次而坐。
“如果答不上来,不只要饮酒一杯,还要破题两句。”孟夫子这才说。
当然了这酒并非成人喝的烈酒,而是没有度数的果酒。在座者都是十来岁的少年,即便喝了也不会醉乎乎的。
接下来孟夫子又介绍行酒规则,即飞花令诗词接龙,开头一个学生先说一句诗,然后第二个学生以这句诗的最后一个字做开头再说一句。以此类推,直到说不上来的那个学生受到处罚为止。
不过这行酒令亦有限制,诗句必须是七字的,且每句诗的开头与上一句诗的结尾字是同一个字,同音不可。
这个还是有一定难度的,不仅要求学生的诗词储备量,还要其反应速度。
待大家都坐好了,孟夫子出一句:春城无处不飞花。
以花字为开头做下一句。
挨在孟夫子下首的那学生很快答道:“花开时节动京城。”
“城外春风吹酒旗。”第三个学生答的亦快。
旗……就在大家想着旗开头的诗句时,温恂已经回道:“旗亭下马解秋衣。”
“衣带渐宽终不悔。”
“悔……悔教夫婿觅封侯。”
“侯门一入深如海。”
这几个学生应答的都很快,可见诗词储备量还是可以的。
接下来一个学生顿了一瞬,很快也接道:“海上明月共潮生。”
“生女犹得嫁比邻。”
邻,邻……接对的学生感觉自己脑子被糊住了,一时半会儿竟没答上来。
答不上来是要接受惩罚的。孟夫子倒了杯酒水放在木制的托盘里,托盘浮在水面上,由大家手划着慢慢漂流到这学生跟前。此便为“曲水流觞”。
待学生饮下这杯酒水,孟夫子又给他出了一道题。
题目“春风”,让他破题。
学生想了想,又想了想,想了老半天,才慢吞吞道:“雨落山川酥如膏,江南两岸吹又绿。”
其实这破题就像猜谜。这学生破了两句,句句不含春风,却又处处指春风。前一句化用“春风化雨”一词,后一句则是指“春风又绿江南岸”。
虽破的差强人意,倒也算破了题意。孟夫子点了头,就算是过关了,学生也终于松了口气。
紧接着又是第二轮诗词接龙,然后又玩了猜谜语,渐渐大家就都失了兴致。
孟夫子知他们惦记着爬山顶,待将带来的瓜果零食分吃后,就让他们自由活动去了。他一个老夫子就不去凑那份闹热,就坐这半山腰等着。
学生们爬上山顶,先是参观了道观,后又进去拜鸿钧老祖像。
只今日是上巳节,前来踏青参观的游客不在少数。男女老少,比肩接踵,来观里上香需得排队进入。
陆轻尘嫌人多拥挤,便与薛嘉鱼和杨君竹道了一声,从观里出来。
她找了个人少的地方,趴在护栏上看远处的芜河水向东流去。
突然身后传来一声:“你怎么没进去?”
她扭过头,笑道:“你不也一样吗?”
温恂走过来,“我不求神仙,也不拜神佛,只信人类自己。”他趴在她身侧,亦看着远处的风景。山顶有风,风吹着他头上的发带来回飘扬。
因为好看,陆轻尘忍不住多看了两眼,“我心不虔诚,拜了也不灵。”
“那就是不信。”温恂侧过头,亦看着她,“信则诚,不信则不诚。你说我说的对吗?”
“对,”陆轻尘忙点头,“你那么聪明,说什么都对。”
温恂突然失笑:“怎么感觉这话不是夸人的,倒像是损我。”
“没有,你想多了。”
“看来你心情不错。”
……
两个人站在山顶吹了会儿风,温恂指着山间的草木说:“我的老师说世间万物皆有情,草木亦一样,且我认为它们是比较长情的。”
“何出此言?”陆轻尘有些不解,说草木有情已经是拟人化了,还长情,人类都很少有长情的,何况是草木。
温恂说:“年年向荣,四时风雨常相伴,不是长情是什么。”
陆轻尘笑道:“那是因为你眼里有情,所以看它们才有情。若你是个石头,你还会说它们有情吗?”
“若我是个石头……”温恂突然觉得她这话很是不妥,“为什么要说我是个石头,我不是个石头啊。即便我是个石头,并不能因为我不能感知,就否定它们的感情。这就好比人和石头,难道因为石头感觉不到,就要说人类也无情吗?”
好染,陆轻尘都被他弄晕了,好端端赏风景不好吗,为什么要纠结这么无聊的问题。
“我说不过你,不与你说了。”她背过身,把远处的风景挡在了身后。
温恂笑了笑,眺目远望,以为她闹小脾气了,“我倒也不是与你辩证什么,就是想说众生皆有情,凡是有生命的生物都是有感情的,一样能感知悲欢喜乐。”
“还有呢?”
“还有就是希望你快乐,悲伤少一点,快乐就会多很多。你快乐了,身边的人也会跟着快乐。”
这是变相鼓励她了。不过是劝她开心一点,何必绕这么大个弯子。
陆轻尘实是搞不懂。
“放心,很快就是院试了,我会将全部心思放在读书上,不会被分心的。”
“那就好。”温恂满意一笑。
……
同窗们上完香后,陆续从道观出来。然后大家一起结伴往下走,在半山腰叫上孟夫子,一道下了山。
山脚下停着三辆马车,陆轻尘与薛嘉鱼杨君竹乘坐一辆,驾车的是薛家的小厮。
马车进了芜县城,在城中心一带停下来,陆轻尘和杨君竹下了车,二人分道扬镳,杨君竹回家,陆轻尘回书院。
这刚走了没几步,温恂驾着马车叫住她,“上来吧,夫子在里面,我送你们回书院。”他向她伸出手,陆轻尘犹豫了一瞬,随后也伸出手,握住他一个借力爬了上去。她并没有坐进车厢里,而是与温恂并排坐在外面,二人谁也没有说话,马车很快就到了书院。
温恂将他二人放下后,才又驾着车回家。跑了一天,身上染了灰尘和汗,一进门他就叫青柏烧水,他要沐浴。
他先是来到书房,铺纸研磨,提笔写下王维那首《渭城曲》。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待墨迹干后,他伸手抚上第一句诗的后两个字。以前觉得很普通的一首诗,如今读来却有了不一般的感觉,原来这诗意境极美,反复读之,似是享受。
而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敲门声:“少爷,水备好了,该沐浴了。”
手从那两个字上收回。
温恂应道:“知道了,这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