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35章
八月十七日,休沐日结束,东湖书院的学生重又坐进博闻堂。
《论语》二十篇,孟夫子今日讲的第九篇——子罕言利与命与仁。
这句话因断句不同而有歧义。如果是“子罕言利,与命,与仁”这样,意思就是孔子不轻易说利益,却赞许天命、仁义。这里的“与”是赞许的意思。
可如果断句是“子罕言利与命与仁”,意思就变成了孔子很少主动谈及利益、天命和仁义。这里的“与”就是和的意思。
而孟夫子给的是第二种解释。孔子不轻易说利,是因为他重义轻利,毕竟“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没有谁想要做个小人;孔子又不轻易说命,因为天命难言;同样孔子也不轻易说仁义,是因为仁则难达,仁德是一个很高的境界,一般人很难达到,是以孔子不愿时常挂在嘴边。
需要注意的是,这里的“罕言”是孔子很少自己主动去谈及,如果是弟子和其他人找他来谈,他还是会说几句的。
孟夫子言及于此,有学生就提出异议了:“夫子,学生认为这句话还有第三层含义。纵读《论语》通篇,孔夫子关于仁义之说不在少数,光第四里仁一篇就多处言仁,可以说《论语》一书的核心思想就是‘仁’。所以学生认为,这句话还可以这样断句,‘子罕言利与命,与仁’,就是说孔夫子很少谈及功利和天命,却赞许仁德。”
学生这么一说,好像也很有道理。孟夫子便点头:“你说的也可以。”
可有的学生又不依了,说:“夫子,一句话三层含义,我们是学哪种呢?毕竟读书是为了科举,而科举考试以八股文为主,即做文章需要破题。如果一句话多层含义,那破题就出了偏差,万一自己破的题非考官之义,那不就要落选了吗?”
这学生也言之有理。孟夫子先是表扬了这俩学生提出的问题,后才给学生们答疑解惑。
他说:“如果一句话有歧义,那就按《四书章句集注》上的解义来。”
《四书章句集注》又叫《四书集注》,为宋代朱熹所著,主要内容为朱熹对《论语》、《孟子》、《大学》、《中庸》这四部书所作的注解。
而这句话在《四书章句集注》中是这样写的:“子罕言利与命与仁。罕,少也。程子曰:‘计利则害义,命之理微,仁之道大,皆夫子所罕言也。’”
朱熹引用老师程子的话,这里着重一个“皆”字,也就是说,功利、天命、仁德三者,皆夫子所罕言。
程子,是指程颢与程颐二兄弟,朱熹是程颐的弟子,因其在孔孟之学上发展出新的儒学,并将其发扬光大,被后世称之为“程朱理学”。
既然说到了这里,孟夫子正好引出今日所讲——八股文。
本朝以八股取士,不管是童生试,还是后面的乡会试,几乎是逢考必有八股文。而八股文有固定格式,内容需得根据朱熹所著的《四书章句集注》而展开,不能随意发挥。这就要求书院的学生每人一本《四书集注》,以做参考。
就拿明年二月份的县试来说,县试共考四场,每场都试四书文。
四书文即八股文,不仅文章有固定格式,字数也有相应的要求。
这些学生既来书院读书,必是以科举为目的,明年县试肯定会有人下场一试。而作为他们师长的孟夫子,有义务教其学做八股文。
等到下午课堂上,孟夫子便教学生们尝试做八股文。
凡四书句,皆可为题。
就是说《论语》、《孟子》、《大学》、《中庸》这四本书里随便拎出一句,都可以被考官出作考题。
便拿今上午学的《论语》第九篇来说,随便取一句,譬如“毋我”,“岁寒知松柏”,“知者不惑,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都可以出作八股文的题目。
而做好八股文的关键即在文章开头处,开篇就要点名题意,即破题。
就比如说这道题:毋我。
该怎么破呢。
原句是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大意就是,孔夫子教导我们要杜绝四种弊病:不凭空臆测,不武断绝对,不固执拘泥,不自以为是。
毋,通无,是没有,不的意思。我,即以我为中心,说明这个人很自大。而毋我,就是说做人不能自大,要谦恭有度,所谓“敬人者,人恒敬之”,只有我们待人有礼,别人才会敬重我们。
这题目意思知晓了,那么怎么破好呢。比如可以这样破,盖君子者,礼全而谦恭,君子在这里是泛指,代指有美好品质的人。这样相当于从侧面点出了人不能自以为是,也算是破题的一种。
接着孟夫子又举了一道曾经科举考试中出现过的题,亦是二字的。
题目为:子曰。
子,即孔子,曰,就是说。合在一起就是孔子说。但八股文破题中对圣贤和圣贤弟子不能直呼其名,需用代指。
所以破这题时不能出现孔子的名字,要以圣人而代之。有一个考生就破的非常好,他是这样写的: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前句破“子”字,后句破“曰”字,破的贴切,恰到好处。
破题之后是承题。承题就是承接破题要点,对文章题义进一步补充说明,使论点更加明确。
一般情况下,破题两句,承题三句,这在考生中已是个不成文的规定。
再然后就是起讲、入题,即文章开始议论,进入主题。
以上是八股文的前四部分,而八股文的重心和精华则在后四部分:起股、中股、后股、束股。
亦是八股文的难点。从起股到束股,这四部分每部分都要有两股排比对偶的文字,共为八股,所以称之为八股文。
最后末尾再以数十字加以总结,是以大结。如此,才算做完一篇完整的八股文章。
孟夫子又说,写好八股文务必要具备两点,一是有过硬的书本知识,即四书五经背的滚瓜熟,再个是长时间大量练习。除此外,别无捷径。
陆轻尘坐在下面听得头大,先前在村学堂陆先生虽教她做过八股文,可也只是点皮毛,她并未正式受过训练。
如今听孟夫子讲的这么深奥,她才知自己差的不是一星半点。
而跟她同样情况的学生还不在少数,这些学生在进书院前亦只是整日背诵四书五经,八股文虽有接触,却不曾正式训练过。
孟夫子也知道学生们的情况,正所谓滴水穿石,积土成山,凡事不是三两日成就的,需得一步一个脚印。
八股文作为科举考试的重难点,没有十年八年的写作素练,怕是功名难取。
十年八年,陆轻尘心想,这时间可也太长了。
“老师说的是大众情况下,”孟夫子又道,“若学生们是天人之姿,三年五年也未尝不可。”
自这之后,每隔两日,孟夫子就给学生们布置一道四书题,他先是让学生们自行写一篇,然后收上来批阅,再然后将个别写的好的文章当做范文给学生们阅览讲解,这篇文章具体好在哪里。
如此几回下来,陆轻尘也算是摸清了,八股文虽说难做,但它有固定的框架,一要破题准确,二是文章的后四部分要求严格对仗。做到这两点,余下的承题、起讲、入题多读几篇范文套用进去,一篇合格的八股文也就应运而生了。
而且孟夫子也说了,县试府试是童生试最初级的考试,八股文只要破题不偏离题义,后四部分两两对仗,文意达顺,考官一般都会给过。
牢记住这两点,陆轻尘在接下来的训练中慢慢有了感觉,虽做的不甚好,倒也能完整的写下一篇八股文。
这日下午课结束后,孟夫子又布置了一道四书题,要学生们课后自行练习。
时候尚早,陆轻尘并不急于回斋舍,她坐在自己位置上书写文章。
孟夫子今日布置的题目是:君子上达小人下达。
出自《论语》第十四宪问篇,意思是君子追求道义,小人看重财利,与“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同种之意。
题目说的是君子和小人如何,但破题时又不能直接写出来。
略一思索,陆轻尘提笔写道:夫义之所贵也,反则为贱。
义之所贵,指的是君子拥有的美好品格,贱,行为卑劣者,特指小人。
再然后便是承题、起讲、入题……
一直到陆轻尘写完一篇文章,差不多已经过了一个时辰。这时候天尚未黑,课室里稀稀落落坐了五六个学生。
陆轻尘转头看了看,发现温恂也在。这么多学生当中,就数温恂的文章做的最好,每次都被当作范文被孟夫子拿着给学生们讲解。
刚好陆轻尘做完了一篇,她也不知道自己这篇文章做的如何,就想着让温恂帮她瞧瞧,有什么问题她好当场改了。
她拿着做好的文章来到温恂跟前,道明自己所求,温恂倒是热情,从她手里接过题纸细细端看起来。
古代书院的案桌低矮呈长形,学生们坐的是一种竹篾编的圆形的席子。
温恂给陆轻尘讲解文章的时候,陆轻尘就拿了自己的坐席坐在人身边,以前不怎么注意,等靠的近了她才闻到温恂身上有股淡淡的熏香。
只她孤陋寡闻,对熏香之事知之甚少,闻不出究竟是什么香。
只觉得十分好闻。
温恂很有耐心,文章有不妥之处他会拿笔勾出来,然后再告诉陆轻尘怎么改,陆轻尘听的认真,频频点头。
黄昏时分,一阵凉爽的秋风自敞开的窗户吹进来,温恂头上扎着的发带被风扬起,正好落在陆轻尘的文章上,盖住了某几个字,陆轻尘正听到关键处,想也不想就顺手拿起给他放在身后。
讲题的声音突然顿住,温恂显然是没料到她会这么做。陆轻尘似无所感,见他停了下来,问:“怎么了,你讲的很好,接着讲呀。”
课室里其他几个学生有的在背书,有的在做文章,他们只在陆轻尘过来找温恂的时候看了几眼,见二人不过是在讨论文章,也就没当回事,继续专注自个儿的。
温恂接着方才的给陆轻尘讲解,只他手里多了样东西,他的发带被紧紧攥在手里,再不让风扬起。
……
一连数日,陆轻尘都来向温恂请教文章,时间长了,二人不再只拘泥于八股文上,还有了别的话题。
譬如温恂会问陆轻尘一些数算上的问题,当他看到陆轻尘在纸上不仅会解方程,而且解的还是二元二次甚至更高次的方程时,不禁瞠目结舌。
他认识的人当中很少会解方程,便是他的老师有时也会说忘了怎么解了。眼前这姑娘小小年纪,思路清晰,解题头头是道,倒叫他十分好奇,她这么厉害的本领究竟是跟谁学的。
其实陆轻尘也很惊讶。解方程在古代又叫天元术,而古代以四书五经文科类书籍为主,若非专攻数学方面的人才,很少会解高元次的方程。
可他温恂不仅会,还解的非常好。她这个曾经的现代人会解高元次方程不稀罕,若是换作古人就稀罕了。
因着俩人这段时间走的近,惹了学里学生不少闲话。虽说现下书院招收女学生,可通常女学生和男学生之间不怎么往来,这个陆轻尘却天天往人温恂跟前跑,便是请教文章,为何另外两个女孩子不去,偏偏她是个例外,分明是别有用心。
这些闲话传到陆轻尘耳里时,陆轻尘心说,她能有什么用心,不过是同窗之间正常的交流罢了。分明是他们存了歪心思,才会把别人也想歪。
这日,天气阴沉,秋雨潺潺。又是一个下午课后,学生们收拾了书具渐次离开。陆轻尘往后瞅了一眼,温恂在埋头看书,并没有要走的打算,她便将中午写好的文章拿过去请教。
这边温恂刚讲了几句,那厢赵玉骐就窜了过来。
“你俩整天挨在一起干什么呢?”赵玉骐凑到跟前,见温恂案桌上铺放着张纸。
温恂示意他看,“讲文章呢,你想听的话搬你的席子过来坐。”
赵玉骐忙摇头:“我就不听了。”
可他并没有要走的意思,而是直接坐下来,“温恂,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你来着,你说你的老师是兴和十九年的状元,我私下查问了下,你老师现在就在京城吧,所以你也是从京城来的?”
温恂听到被他查了底,似有些不悦,“你问这干嘛?”
赵玉骐腆着脸道:“我就是好奇嘛,你这好端端的不在京城呆着,跑这里干嘛来了?”
温恂淡淡的,“我爹赴任,所以我就跟着来了。”
“这么说,你是官员的儿子了?”赵玉骐来了劲儿,接着又问,“那你家里有姐姐妹妹吗?”
话问至此,温恂显然已经不悦,冷声道:“你这么打听我家的事,很是无礼,我不会回答你。”
“哎,我也没什么恶意,就是想与你攀个亲,你也不用这么大反应,大家都是同窗嘛。”
赵玉骐依旧嬉皮笑脸,温恂却嗤之:“那你可就攀错人了,我大外甥今年都九岁了。”
“这……”赵玉骐显然有些尴尬,他龇嘴笑了笑,“我只是随口问问,你就当我没说。”
等赵玉骐起身走了,温恂才又回过头,继续给陆轻尘讲解文章。
陆轻尘却跑神了。
方才赵玉骐找温恂说话的时候,她闲着无事,随手拿起温恂案桌上的《孟子》一书翻看。这一翻可不得了,她发现书的内页个别汉字竟用拼音标注。
这东西她再熟识不过,拼音是后世才有的,他一个古代人怎么会这东西。
陆轻尘第一反应是,温恂跟她一样,也是从后世穿过来的?
“哎,你怎么了?”温恂见她怔神,忙唤了她几声。
陆轻尘回过神,指着他书里的拼音给他看,温恂倒也不隐瞒,说:“这是拼音,我老师教给我的,用来识字很方便。你若想学,我可以教给你。”
陆轻尘却在想温恂口中的这位老师,她记得开学那日温恂说过他老师姓宋,是兴和十九年的状元。
姓宋,陆轻尘不知怎的就想到了周爷爷曾经说过的那个宋大人身上。
莫非是同一个人?
陆轻尘抑制住内心的激动,问温恂,“本朝六元及第有几人?”
温恂小声道:“只有一人,正是家师。”
陆轻尘只觉心潮翻腾,那种感觉就像被什么东西冲击了一样。
原来,宋大人也是一名穿越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