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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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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数日不见,不知邬先生所遇,年仅三十多的他,已真如老头一般了,戚英见之愁上心头,过去给了他个大大的拥抱。

    皇帝走了,邬思远这才出来,他撇了戚如舟一眼,拍了拍戚英的背道:“多大人了,一言不合搂搂抱抱,也不害臊?”

    戚如舟挠头,也是回他一眼,“你这老头还真认识我哥。”

    戚英松开他,也是一肚子问题,抓着他的手寻个去处坐下,开始喋喋不休地问这些天来,“先生,学生诸多疑问,陛下说你助了他一臂之力,你是如何做到的啊?”

    多久没替人解惑了,邬思远爽快一笑,拍着戚英的手掌,扬起下巴对戚如舟抬了抬,道:“让你这义弟告诉你。”

    戚如舟点头,席地盘腿坐下,对戚英解释道:“我最先入红巾,也就是为了探你消息,是得了燕姑娘赏识出了头,却不料他们是把我当枪使,苦活累活得罪朝廷的活儿,坏名声全让我得了去。”

    戚英随口一问:“你与那燕茹姑娘……?”

    戚如舟反应激烈,连忙摆手坦白,“是她对我一厢情愿啊,我当时个小喽啰罢了,若不从了她能有好日子过么。”

    “可是你竟……”戚英还想再问,却被邬思远捏手制止,“哎,山儿。子非鱼安知鱼之苦,你可是要怪你弟弟错杀了人?”

    戚英汗道:“那分明是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哥,我当时处境艰难,陈将军带了近万兵马,而红巾却只近千人而已,我只是审时度势想如何能活罢了,更何况我对燕茹没有男女之情……”戚如舟前面说得铿锵有力,到了后面却底气弱了下去。

    戚英见他如此,也是猜到了他心中挣扎,戚如舟跟自己年纪相仿,也是心智未开便上了战场,生死面前他对人情世故也是淡泊。

    戚如舟摇了摇头,似要将那些不好回忆撇开,他确有比风花雪月更重要的事去做,“哥,我在红巾潜伏也有一年,在这期间柳严与燕泽联络密切,他与工部尚书秦士勉又师出同门……”

    不待他说完,邬思远笃定道:“是为谋权。”

    戚英疑问,“他当时说得天花乱坠,农难之事为民请愿改桑还稻……”

    邬思远道:“我若记得不错,潍水运河建成之际,种桑一事便是江州最先提倡,当时还由孟报国带兵踏苗,强制农户们改稻为桑——那时的柳严便已是江州刺使了。”

    戚英皱眉,“我不信孟将军会牵扯其中。”

    戚如舟答:“哥,孟报国与秦士勉有一腿,柳严与秦士勉亦是有心害你!他们此举就是逼皇帝亲征,想借朝廷权势铲除红巾借此立功,为民请愿只不过是个借口罢了!”

    邬思远清了清嗓子,戚如舟还是说得糊涂,他又道:“换位思考一下,若把我当作柳严——那么我殚精竭虑数年,才只是个小小刺使,不受朝廷重视也就罢了,且管辖这地儿还有刁民作乱。我屡屡镇压竟发现是农难之故,又跟先帝的运河大业有关,我即便有苦也不敢向上头阐明……”

    说到这里,邬思远站了起来,左右踌躇来回踱步,似入戏太深动情道:“我一则,身份低微不得提拔,二则,当地弊病仕途不顺,我苦思冥想不得其解,一心壮志难酬无处安放——直到我终于得遇贵人,也是一个跟我同病相怜之人。”

    戚英答道:“宁王李挚。”

    邬思远递给他个一点就透的赏识目光。

    他又揣测,“不错,水贼作乱由来已久,红巾却是近一年昌盛,而宁王兵败信州之后,多半就是得了柳严相助,这才得以隐姓埋名这么些时日。”

    戚英举一反三道:“也不一定,亦可能是燕泽,毕竟燕泽户籍江州,柳严结识他可能性很大,二人或许开始也并无反心,直到遇到了那大业未成的宁王。”

    戚如舟道:“这我知道,燕泽先于柳严结识宁王,但是他们都瞒得死死的,我一年来从未见过宁王模样。”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戚英说,“你竟也不知,那带面具的智先生就是李挚。”

    “智先生?居然是智先生?!”戚如舟显得惊愕无比。

    “带面具藏匿身份整整一年,竟连身边的下属也不知样貌。”邬思远都不由得赞叹宁王,“如此心性,确实有成大事的样子,也难怪当初戚老将军有心助他上位了。”

    戚如舟提起他,有些怅然若失,“可在我看来,智先生脾气极好,一年来我从未见他动过怒,体贴下士与农户同甘共苦,所作所为全然没有王爷的架子。”他又对戚英说话,“你若不说,我是打死也想不到,智先生竟就是李挚,我原以为他是个阴险小人,要不然也不会兵败后弃你于不顾。”

    邬思远道:“性情温和与野心勃勃并不矛盾。”

    戚如舟道:“是么?所说宁王我倒还信上一信,但若真是我所认识的智先生,我还真不觉得他是为一己私欲的。”

    “李挚此人……”戚英认真道:“本就不是个贪图私利的,他从来是一心为民。”

    虽说拦河渠一事,戚英被李挚害得不轻,但不得不说李挚所为,从某种方面来说亦是真心为民所请愿。

    戚如舟静默看他一眼,眼神无声但有意揣测,好像从中又窥破了戚英与李挚的恩怨纠缠。

    戚英亦觉得怪,“哎呀,不是说邬先生如何智取么,怎么又说起已死的宁王来了。”

    “我与邬思远、邬先生交换了信息。”戚如舟咳嗽一声,他又撇了戚英一眼,“哥你的东西,就是那个毛笔,还有绣花护膝,都在我这里。”

    他说得断断续续,眼神比戚英还躲闪。

    ——看来他这弟弟也知道卖身求荣了啊。

    戚英明白了,原来邬思远借此物与他阐明了利弊,知晓了戚英与李珏关系的戚如舟,大抵也是深思熟虑后为自己谋了真正的出路。

    ——戚如舟为红巾前锋,柳严再与之勾结联络,不能将关系摆到明面上,也就有了县衙里一出好戏,为的就是离间皇帝与戚英,至少不能让这位厉害将军,反抗到江州伏兵中来。

    戚英必须被冤枉,柳严本想至他于死地,但可惜当夜并不能成,燕茹亦顺水推舟将之推给燕泽:如此说来,要见戚英的不是燕泽,而是身为智先生的李挚。

    李挚带戚英回太白山,念在旧情不舍是一方面,也是算准确了江州要有乱,红巾主力会暗杀皇帝在路上。

    破局的关键在二:一则李珏改道,江州伏兵便失去了真正目标;二则戚如舟反水,红巾主力便没了真正会带兵之人。

    邬思远只需抓准这两人便是。

    千丝万缕,终于明了,戚英恍然大悟,点着头感慨对邬思远道:“先生敏锐,分明置身事外,却也能窥见全局,真可谓是运筹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了。”

    戚如舟又疑问道:“不过我亦好奇,邬先生又不是朝中谋士,还是在逃的流浪死犯,先生是怎么能动摇李珏的呢?”

    “在皇帝看来,我应当是当死的人,死而复生又跳到他眼前,嘿嘿。”邬思远狡黠一笑,“鬼神之道,信之则有不信则无,更可况是他李珏先要我的命,历来身局高位之人无一不迷信,我神神叨叨逗他几句不就得了。”

    敢情他邬思远也是骗子一个。

    戚英噗嗤一笑,道:“不愧是先生,三寸不烂之舌巧言令色,连诓骗他人都如此高明。”

    “你还有得学。”邬思远挑了挑眉。

    他们久别重逢,三人正聊得痛快,却听得有一卒兵来报,连跑带跳显得格外激动,道:“戚将军!可能、可能抓到了,伤了陛下的行刺之人!确实本事高强,不过好在我们几人制服,已经将之给绑起来了!”

    戚英一听,眼珠子不动,余光扫视戚如舟一眼,果真从他脸上又抓到两分意外。

    他摁下怀疑,没先与他计较,跟着那卒兵去了山坡,远远地便见着被绑树上的老头,借着手里火把的光才看清,亦是乱发看似像黑衣实则是浑身脏污。

    戚英靠近,这人头发遮挡,脸有血污看不大清,嘴里也被塞了布条,正呜呜地说着什么。他伸手正欲取下听人说话,却见有此人脸颊有一行清泪流下。

    他手指一顿,将火把移远了,道:“你们都退下,本将军有话要对戚如舟说。”

    戚如舟尾随他来,待其他人都避退了,这才靠近了过来瞧,“怎么了?”戚英将光亮移近,留心却没让火把烧到人头发,他小心翼翼取下老人嘴上的布条。

    哑声道:“沈叔叔,你还活着……”

    戚英口中的沈叔叔,正是戚津的亲信沈逸,也是伴戚家多年的家人。

    戚如舟见之,也是一惊,道:“沈叔叔?信州兵败后,你竟一直守在这里?!”

    沈逸得空呼吸,没急着说话在喘气。戚英烧断了绳索放他自由,同样也陪着他一块蹲下,一面拍着背给他顺气。

    沈逸一抹头发,中气十足气昂昂道:“没事,没事儿啊,你沈叔叔我身体好着呢,就是被那几个兵给偷袭了,毛头小子人多欺负我老骨头,若论单挑他们铁定没人打得过我。”

    “不过几个下手也忒重,门牙都给老子打松了。”沈逸吐了两口血唾沫,“哎,英哥儿,你们找在什么人呢?我一直在尤山陪着你老爹,消息闭塞已不知猴年马月了。现在外头是瑜王的世道了?”

    当初兵败后还有追击,戚英出尤山后顾着逃命,虽找着了他爹的尸首,但也只草草地便将他爹就地埋了,没想到竟是沈叔叔迁了尤山还一直作伴。

    戚英点了点头,就重避轻地说了大梁近况,亦将汴京所遇告诉了他,也阐明了自己如今官复原职,是要一心一意为当今梁帝做事了。

    沈逸只是点头,一直面色平静,并未露出愤怒之色,待戚英说到李珏遇刺之时,这才有心解释自己道:“原来方才几个兵,竟是把我当作了刺客,我就说怎么来就偷袭绑了我,个个跟捡了大乐子的表情。”

    戚如舟面色带愁道:“义父的墓……”

    沈逸面色柔和,揉了揉他头发,道:“知道你遗憾,但是那之前有你父母线索,信州一战是我们能力不成,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了。天色已晚了,明日再说吧,带你们一起去看看。”

    “……能力不成么?”戚英始终心里耿耿于怀,每每提起就是郁结难受,道:“既如此,沈叔叔当初为何给我假地图,尤山分明没有瑜王的驻扎,你为何要诓我进去错失战机?!”

    他怎么会忘,怎么能忘,若非尤山迷途,他不会错失关键战机,也不会就此成了败军之寇,眼睁睁地看着戚津死在自己眼前。

    “这是你爹的意思。”沈逸知道这话虽然残忍,但时过境迁还是得告诉戚英,“英哥儿,你不要自责,信州一战我们是必败,二十三万禁军兵强马壮都是精锐,而我们带的是你爹都是借长城驻军来的,从军心这一方面来说就不占人之常情。你爹他有心夺嫡,是为我们戚家私心,他后来已预计军心不稳败局已定,是不想你亦为他的失策承担,诈你去尤山确实是为保你一条命。”

    真相果真如此,和李珏猜的别无二致,父亲亦果真是为了他,可是戚英实在笑不出来,真的也高兴不起来。

    他总是不信,觉得还有转机,无数次回到那个夜里,他总觉得自己若是再快一步、再快一点、再来一次、再来一场……他即便扭转不战局,至少也可以救下父亲。

    可为什么?偏偏要告诉他,还非要让他承认,从来不是时间问题,也从来不是晚了一步,就能改变的艰难局面,这会让戚英觉得自己很没用,让他以为拼尽全力也只能得个无能的下场。

    戚英艰难咬牙,还是没法忍住,他愤怒又静默,任由泪水覆满眼眶。

    “我倒真想承认,自己就是能力不足,最好是战死在那个夜里,也省得如今天天忆旧伤今。”

    有些人事,戚英放不下,只能怪自己,任由遗憾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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