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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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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戚英带李珏回营地后,最令他窒息绝望的是,军队里没有能治这伤的医师。

    如他揣测,李珏伤得太重,那箭刺得太深了,贸然拔出恐血崩而死,留在体内还有一线生机。

    戚英当机立断,下令封锁了消息,亦不敢用青鸟传信,打算将李珏送回汴京,当夜就启程。皇帝遇刺本就是大事,若露了他身受重伤的风声,后果不堪设想恐动摇社稷。

    戚英要亲自送他,他收拾妥当要走,上马前却被人拦了,拦他的不是别人,正是戚如舟。

    他哥向来是从容稳重的,戚如舟从没见过他这样,也是想都没想就道:“哥,我跟你一起走,多个人也好照应陛下。”

    李珏一直昏睡着,连眼睛都睁不开,戚英一想到他的羸弱模样,心里就跟烂粥似地乱,没心思跟破孩子解释,一个重巴掌就推开了他,道:“你是主帅!还跟红巾打着仗呢,你一走那就是临阵脱逃!起开!别挡我道!”

    他太大力,戚如舟被推得后退两步,撞倒了帐内的长杆烛台,似被吓得脸色有些苍白。

    皇帝受了如此重伤,戚英亦脸色凝重,陈霸慌得不成样子,原地踌躇着好半天不知所措。手忙脚乱的间隙里,他小心翼翼地问了句:“戚将军,莫非行刺者是红巾中人,你可有见到那刺客模样?”

    “定然不是红巾。”

    “我与陛下出行,一路有心留意,周围没有红巾驻扎。更何况我们才至尤山,亦不曾逗留玩乐,那人显然尾随而来,必定是我梁军中人。”

    夜色暗临,戚英借着月色,望着扑卧的李珏,在他并不安然的睡颜上,罕见地瞧出几分脆弱和无措。

    他心里柔软,但语气冰冷,“那人逃得太快,又裹得严严实实,是谁我没看清,但他左臂被我射伤,如果再见我定能一眼找着。”

    戚如舟点头,去床毯边探了探李珏鼻息,对戚英道:“我定下去留意,当务之急是把陛下送回汴京。”

    “……”戚英问他,“戚如舟,你原计几日打算彻底剿灭红巾?”

    陈霸先一步回答道:“原是十日,可陛下说柳严要抓活的,我便吩咐了人下去说搜山。”

    “搜山?”戚如舟一愣,后知后觉道:“对,搜山!把那些搜山的兵召回来,行刺陛下的人定在他们之中!”

    “戚如舟!我有话要问你!”戚英突然大声,他死死盯着他这义弟,道:“剿灭了红巾后,你原本是打算去哪里?”

    戚如舟挠了挠头,“怎么这么问……我自然是一心带你回戎州,可是陛下要封我做官的话……”

    戚英冷冰冰地说:“陛下意思是让你跟我。”

    戚如舟与他对视,“对,我也是这个意思,哥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好,我们回戎州去。”戚英脑子烧得厉害,突然就舍得改了主意,他起身竟向陈霸一跪,险些要哭出来的急样,“陈将军,拜托你了,还请你即刻启程,务必要将陛下安全送回京中!”

    若非陈霸知晓他与陛下关系,定是要以为戚英这是甩烫手山芋给自己。

    ——陛下如今岌岌可危,一个不留神便可能死在路上,到时候那他可就是滔天的罪过。但若是平安送了回去,那怎么也算皇帝半个救命恩人,后半辈子不飞黄腾达也得荣华富贵了。

    陈霸虽不懂戚英此举何意。

    但他受不起如此大礼,赶忙去扶,“为人臣子这是本分,戚将军若有心剿匪留下便是,我定将陛下分毫不差地送回汴京。”

    戚英虽与陈霸有不快,但知他是个仁善纯良的,将李珏托付给他也算放心。

    他起了来,又嘱咐道:“陈将军可去江州落脚,有宋颜二位大人留侯,他们也是忠义之徒定能助你。”

    话音刚落,便听得李珏一声呻吟,戚英忙凑过去看他,“我在,陛下,我在的。”他才收回去的泪意,被李珏一声吃痛的蚊吟,又跟脆石裂缝般地被敲了出来,只在眨眼间便潸然泪下。

    李珏抬眼看他,见着鼻头发红,眼睛里水雾升腾,暴露出他最狼狈的一面,像比自己中了箭还委屈。

    以往最爱看他落泪,今天却心疼起来了。

    李珏对抗着困倦,有气无力说道:“你们先出去,朕跟戚将军单独说说话。”

    陈霸拉着戚如舟识趣地退下。

    黑夜蔓延,月亮已爬了上来。戚英撩开李珏的头发,挤出个不太自然的笑容,“要说什么,遗言这种东西,最好塞肚子里一辈子憋着。”

    “怎会?”李珏轻眨眼皮,算是摇了摇头。

    “不能陪你回戎州了。”他轻声,怅然若失道:“遗憾没多瞧你,抱你,亲你,不知此一分别,又要等到猴年马月再见了。”

    戚英无声笑笑,低头在他唇上缠绵一吻。李珏使不上任何劲,只能张开了唇齿感受他的认真与努力。

    唇舌交换不久,李珏破天荒地,竟觉得自己喘不上气,直到被戚英放过才得了呼吸,他道:“好啊,去哪儿偷师学艺了,竟比我还熟练了啊。”

    “我无师自通。”戚英说,“被你次次都狗啃咬出来的。”他将眉心抵在李珏额上,闭上了眼睛语气哀愁,“我原以为你会怪我不送你回汴京。”

    李珏乏力,给他的语气平添几分温柔,说:“我知道,你不喜欢汴京,那儿对你来说,也不是个好地方。”

    此前种种,他一一想起,李珏待戚英,总归是坏大于好,或许是情分又或许是身份,皇帝这才反应过来将军忍让了自己多少。

    戚英喉咙干哑,声音哽咽,“有你,还好。”

    曾经的戚英,也是个坐不住的泼皮,最讨厌的就是被关禁闭,按理说雪苑里的足不出户,对他来说应当是难熬的,可他却每每都生出一种期待。

    无所事事,眺望墙头,看人来人往车水马龙,他等,他知道李珏一定会来叩响门口。

    李珏怅然若失道:“戎州不平,突厥作乱,你又有心建功立业,男儿之志当如凌空之箭,天下太平还未实现,朕总不能将戚将军栓在身边一辈子吧。”

    李珏伸手,轻抚戚英的脸,后者感受到他指尖冰凉,还带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

    千言万语,诸多不舍,言尽这个动作。

    戚英反握住他的手,用手掌将冰凉捂热。

    “定安啊。”

    “李定安。”

    戚英轻喃两声,唇角勾起抹苦涩的笑,像是要把他名字锥进心里,又斩钉截铁说道:“陛下,你该走了。”

    李珏有心无力,实在是困意上涌,他撑着眼皮笃定承诺道:“连山,朕会没事。”

    他阖眼前,直直地看着戚英,描摹着他的五官,似也是将他映入眼里,篆刻入心里。

    情不知所起,割舍不得一往而深。

    情丝入梦,李珏昏昏沉沉,又回到建康春宴那年。

    那年祁贵人病重,他备受太医院轻视,连使钱都请不来太医,后来才知是纳兰氏从中作梗。他走投无路,想见父皇一面诉苦,得知圣上去了春宴,便扮作小太监混出宫去前往建康。

    他托了关系,使钱随一商贩上路,那女主人待他不错,见他年纪小心思却沉重,整日散些糖果宽慰,心里苦极自然就吃得多,昏天黑地的半月远途过去了,从此李珏再也不嗜甜。

    说起来,虽然少年尝了些苦楚,但瑜王殿下大体是幸运的。

    他平安入了建康,亦如愿入了行宫,甚至跌落城墙濒死之际,都能被一路过的儿郎救下。

    是儿郎吧?

    谁家姑娘会把枪当玩具啊。

    李珏自认为阅女无数,盯着那张雌雄莫辨的脸,却头一次觉得有些拿不准主意。

    他觉得自己也能耐,抓着那枪头手都快裂了,还有心思色胆包天,这人的模样也忒好看了,万一是个姑娘不就是救命之恩了么,让自己以身相许也不是不可以。

    结果一开口就让他死了心。

    男的?!

    瑜王殿下小小的年纪,感受到了大大的伤害……原来头一次春心萌动竟所托非人。

    好在,在这漂亮儿郎的努力下,李珏终于被他给拽了起来,伤了心的他连句谢都没说就走。

    他偷入行宫,几番辗转终于得遇父皇,诉苦后得罪了纳兰氏,同时与宁王李挚结下了梁子,他们兄弟二人的恩怨才刚刚开始。

    德宗帝亦在那以后,重视起了三儿子李珏,他再出现在建康春宴,已褪去太监服成了瑜王殿下。

    李珏举杯慢酌,跟一官员聊天,那人言语格外精辟,与他相谈甚欢,“会哭的孩子有奶吃,殿下此举虽然唐突,但在陛下面前得了孝名,这也算因祸得福了。”

    “韩大人说得是。”李珏认得,这时的韩世钟还只是枢密院一小官。多年后李珏追本溯源,发现很多缘分和恩怨,都始于当天建康春宴。

    他独饮一口,一个不留神,撇见宁王身边那人,竟是方才救了他的漂亮儿郎。

    莫不是宁王眼线?!

    李珏心头大骇,慌神一躲,寻了柄扇子挡脸,只露了只眼睛偷瞧,这时他眼疾已初有征兆,这样的距离已略微识人不清。

    他一指,问韩世忠道:“宁王身边的那人是?”

    韩世忠顺着他手去瞧:“像是他新提的太监,瑜王殿下问这做什么?”

    “是个太监啊,难怪不得。”李珏恍然大悟,放了扇子拿起酒杯,远远地对那漂亮太监点头一敬。

    那漂亮太监看见了,像是意外似地手足无措,在李挚的提醒下才持了酒杯回礼。

    再没见过。

    后来,念念不忘的瑜王殿下,多方打听了五年,才知道他不是宁王太监,是头次进京的戚家儿郎。

    经此一事后,李珏对李挚的嫉妒,又增添了一份怨恨,原来他们那么早便已结识了。

    而后黎川城上再见戚英,五年压抑,相思入骨,他还是当年模样,李珏已初心不再,只遥遥一望便心里泛着苦。

    每想起建康,每想起那杯酒,每想起戚英救了自己……李珏就想疯。

    他在戚英跳下城墙的一瞬,觉得自己真疯了。

    什么帝位,什么权势,什么天下,李珏统统都忘了,他只记得建康城墙那一笑,他只记得自己欠戚英一条命。

    黎川城墙不高,他们也不小了,不再是当年的少年郎,李珏知道戚英死不了,也知道自己这一出没有必要。

    但他就是跟疯子似地跳下去救他。

    李珏清楚,戚英于他谈不上爱,只是年少的执念罢了,黎川城后从此偿还了这条命,过去的缘分也就再不相干了。

    五年热火,除却自己,没人知道李珏的挣扎,一次次死灰复燃,又一次次将它亲手埋葬,从来是他一个人的兵荒马乱。

    他救了戚英的命,却又废了他的腿,他知道他想杀自己,却还是将他留在身边,他对戚英的偏执匪夷所思,甚至自己也分不清是爱是恨。

    深陷其中之时,为时已晚。

    李珏昏昏沉沉,还是睁不开眼睛,他能感觉自己被戚英抱起,鼻尖有他的味道。

    此一别,恐难再见。

    李珏道:“我爱你。”

    戚英猛地一颤,看向怀里闭眼呢喃的人,还以为他在说梦话。他将李珏搀好在马背上,当着陈霸和戚如舟,去吻了吻他附耳回答道:“我也爱你。”

    见之,二人沉默无声,陈霸也上马护好了陛下,他递给戚英个服气的眼神,策马扬长而去。

    白马奔驰,没入夜色,很快便没了痕迹。

    戚英看他离开,久久伫立没动,甚至被冷风吹得手脚冰冷,直到戚如舟过来,递给他一碗温热的羹食。

    哪怕夜色掩盖,他这义弟依然眼神晦暗,像是被夺去了心爱之物,整个人阴沉又颓丧。

    戚如舟道:“哥,你跟李珏是真心的么?”

    戚英没有回答,他留意了眼戚如舟端碗的左手,一个大力去握住了他的左臂,用力一捏道:“不仅于此,事关梁帝性命,一个不好天下大乱,我若逮到那行凶之人,定要将他千、刀、万、剐。”

    “……”戚如舟脸色煞白,一不留神没端稳,松开摔落了手里的碗,滚烫的羹食撒了一地。他语气带气呵斥了句,“来个人收拾。”

    戚英见他脸色,正想跟他细究,却见来收拾的那人眼熟得很,惊声道:“邬先生?!”

    邬思远抬头一笑,掸了掸衣裳的碎渣,双手在围裙擦拭了几下,俨然一副熟捻厨事的模样,他道:“戚将军打翻了我做的羹食,可是嫌弃小人做得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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