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溯梦
卫良打量一眼,那人手中提着药箱,微微垂头,瑟缩着肩膀,似乎有些胆小,整个人灰扑扑的。
“陆大夫,您这一路辛苦。”卫良笑着迎过去。
陆宴收起折扇,点了点身旁提着药箱的人,笑道:“这是给我打下手的,叫小桓,你别看他相貌丑陋,但是很能干,大多时候药箱都是他在提。”
卫良看了一眼,这个小桓脸色蜡黄,脸上长了一颗大痣,的确是丑陋。或许是对人的目光太过敏感,他一看过去,小桓就更缩着肩,恨不得把头埋起来。
也是个可怜人,卫良点点头,对小桓道:“不必害怕,在宫里不要乱走就好,有什么事尽管跟我说。”
陆宴看了一眼小桓,对卫良一笑:“有劳。”
卫良带着两人径直去了明帝所在的承明殿。
明帝刚吃了药,此时正在昏睡。
外殿守着几个太医,见卫良进来了,李庭之先迎了上去,看向他身后跟着的人。
这个年轻人就是神医?
跟在李庭之旁边的几个太医面面相觑。他们方才偷摸谈论了好久,一致认为这位神医估摸着是个年过花甲的老翁,谁想他们都猜错了。
光看他这吊儿郎当的架势,怎么也不像个会医术的人啊?
李庭之压下心头疑惑,对陆宴一拱手:“这位就是陆大夫?久仰久仰,真是年轻有为。”
陆宴道:“不敢当。”
两人客套了几句,卫良道:“陛下就在里面休息,陆大夫现在进去看看?”
陆宴点点头,李庭之几人也想跟在卫良身后一同进去。他们现在对这位陆大夫非常好奇,都想看看这个所谓的神医到底是如何妙手回春的,却不想刚走几步,便被卫良拦了下来。
“卫常侍,你这是何意?”李庭之心中不满,眼睁睁看着陆宴两人进去了。
“刚才来的时候陆大夫说了,他诊病不喜欢有太多人围观,不便发挥。”卫良说这话时有些心虚,明明昨日替那些姑娘问疾时都被围了一圈。
现在被李庭之瞪着,他也有苦说不出,谁让他都答应陆大夫了?这万一反悔惹了陆大夫不快,罢手不治了可怎么办?
有个太医说:“里面没人,若有人要对陛下不利,咱们谁担待得起?”
这句话着实让卫良犯了难。他不是没想过,只是他认为陆大夫不会这么做,可不代表别人也能信得过陆大夫。
不然还是进去问问,只让一人进去,人也不算多吧?
陆宴正坐在一旁,手里捏着放在桌上的颐元丸轻嗅。而一旁的小桓垂着头,默默摆好了药箱里的东西。
卫良小声问:“陆大夫,要不要请位太医进来做个帮手?他们几人一直负责陛下的身体,有些事问他们更方便些。”
“也好。”陆宴欣然点头,“就那位白须老翁,让他一人进来。”
李庭之进来的时候,陆宴正在为明帝施针。
李庭之心中隐隐升起了一丝激动和期待,他实在是好奇这位神医到底要如何为陛下诊治。若能从中习得一二他也知足,不过观察了半天,他却发现这陆大夫的诊病方式并无特别之处。
李庭之心里有些失望,看来他对这年轻人的期望还是太高了。
他轻微地叹了口气,不过这口气还没叹完,又被他憋回了肚子里。
陆宴将银针利落地没入膻中穴和风池穴。
李庭之心跳得飞快,他现在要打心底里赞叹,果真是郢人斤斫!这几针快准狠,没有一丝犹豫,关键是陆宴脸上依旧带着笑,从容不迫,哪像他们几个,给陛下诊个脉都战战兢兢。
李庭之突然明白了什么。在陆宴眼中,他诊病的只是个病人,而他们面对的是陛下,他们是天子之臣,正因此才会有许多顾忌和忧虑,也就缺少了胆量,做起事来畏手畏脚。
话是这么说,但若现在让他为陛下施针,他仍旧只敢规规矩矩的。
想到此处,李庭之心中不免五味杂陈。
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就在卫良和李庭之心中焦急的时候,明帝突然睁开眼,吐出了一口血。
这血呈暗红色,隐隐透着黑,还散发出一股腥臭味。
片刻之后,明帝睁开了眼,他现在觉得身体舒畅许多,胸口压堵之感也消失了。
旁边站着一个笑眯眯的年轻人,卫良提醒道:“陛下,这就是那位神医,陆大夫。”
这位陆大夫看着他也不见行礼,不过若是能治好他的病,行不行礼也无关紧要。
明帝沉思片刻,召了卫良来,让他给陆宴安排了住处,在陆宴没治好病之前,不能离宫。
卫良还担心陆宴不愿意,却不想陆宴只是稍微考虑了一下,便欣然接受了安排,脸上的笑意似乎更深了。
香炉中升起几缕青烟,殿内飘起一股浅淡的香气。
“这是点的什么香?”明帝闭着眼问。
他刚喝完药睡下,若有若无的香气飘来,让他觉得浑身都放松了,整个人轻飘飘的,像是与天上的云雾融在了一起。
“雾兰香。”陆宴的声音轻悠悠传来,让他分不清是远是近。
朦朦胧胧中,他感觉脑后轻微一痛,正要开口说话,却发现嘴不能张,眼不能睁,身体也动不了,好像从云雾间坠落,陷入了一个十分静谧昏暗的地方。
他心中恐慌起来。这种感觉让他想起之前的夜夜噩梦,不过又不太相同。
贬低,嘲讽,欺辱……还有……上元节!
他伸手去碰,触之即散,一切皆如浮光掠影。
片刻之后,他才明白,自己是在梦中,这里都是他想要忘记的过去。
他现在看见那些欺辱,已经不会再愤怒了,因为他知道,他是胜者,那些欺辱他的人,在他眼中已经变成了卑微的蝼蚁,成了他脚下的残尸。
这个认知奇异地抚平了他长久以来对黑暗与噩梦的恐惧,但他却在那一棵玉兰树下久久凝望着,心中泛起一种怪异的感觉。
溯梦初醒,他盯着上方的帷幔愣了许久。闻着这股浅淡的香气,他觉得心中躁郁之感消失,他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平静了。
……
卫良心中甚慰,这几日在陆宴的调理下,陛下的气色好了许多,精神似乎也回来了。
除了一点很奇怪——陛下不愿再出去,整日沉溺于殿内那个香炉,准确来说,是那股雾兰香,连那密室里的灵魄草也许久未去看了,若是在之前,陛下必是要日日去看的。
这似乎不太对劲,可当他去提醒时,陛下反而会对他动怒,几次之后,他也就不再提了。陆大夫告诉他,这种香材料珍贵,轻易不可得,可以让人心中平静,对陛下的病有好处。
既然如此,他也就不再担忧。
……
夜里,国师府久违地迎来了一位客人。
江沅坐在书案前,窗外偶尔有风过,吹得烛火忽暗忽明,片刻后却再无闪烁。
他轻合上手中的书,看着推门而入的人,问道:“如何?”
“一切顺利,只等收网。”连亘作揖道,“还要多谢国师相助。”
江沅神色淡淡:“不必。”
连亘接过江沅递来的白玉瓶。白玉瓶中装的正是雾兰香,长久闻之会耽于梦境,使人不分虚实,虚弱者更甚。
这几天他眼见赵桀越来越沉迷其中,不禁让他对雾兰香产生了好奇,就连陆宴也是如此,但始终未辨出到底是由什么做成的。
不过他从未想过去探究江沅的秘密,有些危险是不必要产生的。
他对江沅微微一笑,又道:“那道士这段时间并未被召见过,他竟也没什么动作,恐怕有后手,你多当心。不知……那孩子现在如何?”
说起郑荀,他的语气明显变了,似乎叹了口气。若不是因为祁家,郑荀甚至连家都不会遭无妄之灾。
这些祸事,一切皆因祁家而起。
“风木之悲,只能靠自己平复,给他些时日罢。”江沅垂下眸,敛去了一瞬波动。
只怕无论多长的时日,心上的伤也抹不平了。
……
“今日便是最后一剂针灸了,常侍大人,你说……陛下会不会好啊?”薛岚这句话问得极小声,只有两人能听见,但还是差点被卫良捂了嘴。
两人正在殿外候着,薛岚抻着脖子想往里看,又被卫良扯着衣领子拉了回来。
“又不长记性了,这不是咱们能议论的,你也别往里面看了,老实在这里候着。”卫良叹了口气,他这眉头自从陆大夫进去就没展开过。
殿内的陆宴此时心情非常不错,手里银针也飞快地扎了上去,若是李庭之也在这里,花白胡子必定都要吓得翘起来。
几针施完,陆宴兴致颇高地将案桌上的香炉拿来放到了明帝旁边的木凳上。
见连亘的目光看过来,他粲然一笑,对连亘眨了眨眼:“见效快。”
连亘站在一旁俯视着双眸紧闭的明帝,眸中冰冷。
明帝似乎在梦中感受到了一股强烈的杀意。他环顾四周,声音不怒自威:“是谁?”
他现在再也不惧怕梦境,他甚至在梦境中觉得十分快意——他无数次杀掉了他的兄弟和父皇,用各种残忍的方式。
一次又一次将他们踩在脚底,这种感觉实在是让他身心舒畅。
因此他也就没有发现,每一次入梦,梦境里那棵玉兰树的枝桠越来越扭曲,原本莹白如玉的花逐渐染上了浓烈的赤色。
黑暗,鲜血与尸体,越来越多了。
“到底是谁?快滚出来!”
他再次厉声问道。
他的身后突然响起了一个声音,但他转过头去,却只有那一堆尸体。
血液汩汩不断从尸体伤处流出,很快就流到脚边,他忙退后几步,心里久违地产生了一股恐慌。
那个声音终于又说话了。
“赵桀,你自诩贤明之君,却被祁容贞和高寅玩弄于股掌之中,真是愚不可及!灭国运的,从来都不是连寄云那对双胎,而是你自己!”
“天道轮回,报应不爽,这个恶果你现在终于尝到了。你将自己的亲子弃如敝履,却对祁承义的孩子宠爱有加,真不愧是‘贤明’之君。”
“当年你弑父杀兄篡夺皇位,如今却将皇位拱手让于祁家人,你说,你的父兄在地下会不会放过你?”
那声音突然变得阴恻恻的,明帝手中长剑微动,怒喝道:“你是谁?滚出来!”
并未有人回答。
“朕能杀他们一次,就能杀他们无数次!”他双目通红,瞋目裂眦,仰天大笑。
脚下传来粘稠的触感,他低头一看,鲜红的血不知何时已经浸湿了鞋。而刚才在他十步开外堆积的尸体,竟然离他只有五步之远。
他慌乱地看过去,发现所有的尸体都睁开眼,直勾勾地盯着他,眼里带着恶意的笑。
“滚!滚开!”
“皇位是我的,只能是我的!”
“你们都去死,去死!”
他挥舞着剑,一次次砍到残破的尸体上。
在他背后,玉兰花已经完全枯落,猩红的花瓣与地面鲜血融在一起。枝桠变得尖细扭曲,像是一只只干枯的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