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灰尘
这密道狭长潮湿，黑暗中她分辨不了方向，但她内心丝毫不惧。她手中紧握着那把匕首，就如同吃下了一粒定心丸，她只需要勇敢往前走，身后的一切都无需她操心。
她顺着密道来到望山亭，这密道的出口是望山亭背阴处的一块墙砖，仅仅容纳她这般身形的姑娘勉强通过。
她小心观察四周，确认无人后才从密道里爬了出来。这望山亭在西山别院的后山上，离别院很近，这墙砖一打开她甚至能听到院中丫鬟跑着送水的声音。她没敢停留，抓紧起身就朝山上去。
这西山上的松林茂密，地上铺了厚厚一层松针，一脚踩下去松松软软的。天气虽寒，她却心潮澎湃，体内热血翻涌，上山的步伐稳健快速，就连身上那些伤痛好像也隐了形。
她曾一度以为，自己真心对待华璟五年，无论如何他都会念及旧情，没想到他今日竟会对自己下这般狠手。
在此之前，她一直忽略了华璟这个人的危险性，直到方才她才明白，如果最后是他走上了那个位置，往后的西梁不会有安生日子。
她的思绪有些混乱，却也在这密林中找准了上山的方向，准确到达了灵泉寺的后门。她这一路紧赶慢赶，生怕被人发现行踪，她刚伏在门前的石墩上歇了口气，身后的一扇小门就开了一条缝。
“公主。”一个稍显沙哑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
她猛然回头，那狭窄的一条门缝里只露出了一只眼睛，直觉告诉她这就是云衣口中来接应她的人，她这便起身走上前去。
门打开，出现在她眼前这张熟悉的脸让她张口就叫出了，“掌柜的？”
眼前的妇人身形清瘦，面容和善，一双眼睛清亮有神，这分明是当初秦羿带她去灵州吃汤饼时那毛记汤饼铺的掌柜。
兰霜被她拉进了门，她小心将门关好后，又打开一道暗门，拉着她穿过一条狭窄的黑巷子，来到了一个僻静的小院子。
房门打开，屋内生着炭盆，方桌上摆着个小火炉，上头坐着一只茶壶，正咕嘟咕嘟冒着热汽。暖意扑脸，夹杂着一点红茶的醇香，毛掌柜小心将门关好，转身对兰霜道：“公主受惊了，这里很安全，公主尽管放心住着。”
兰霜微微愣了愣神，问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掌柜的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毛掌柜拉着她在桌边坐下，又亲自替她倒了杯热茶，“公主先喝杯茶，待老身和您慢慢解释。”
兰霜伸手接过，并没有喝，而是将那茶杯捧在掌心暖手，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毛掌柜，迫不及待想要知晓她们的具体行动。
毛掌柜微微笑道：“是将军要我来的。”
“秦羿？”
毛掌柜点了点头。兰霜又问：“掌柜的是秦羿的人？”
兰霜期待得到肯定的答案，但毛掌柜却摇了摇头，她温和笑道：“准确的说，老身是舒王的人。”
兰霜的身子微微后撤，捏着茶杯的指尖微微泛着白。看穿兰霜的紧张，毛掌柜伸手握住了兰霜的手腕，“公主不必紧张，老身的确是在为将军办事。”
听到这个回答兰霜这才松了口气，这变化太过明显，不由引毛掌柜笑问：“公主为何听到舒王就这般紧张？”
兰霜盯着手中的茶杯没说话。
“是因为长公主吗？”毛掌柜继续问。
她抬眼看了看眼前着和善的妇人点了点头。毛掌柜轻叹一口气，“也不怪公主紧张，长公主这些年的确是用舒王的人办了不少糟心事。但那只是舒王麾下很小的一部分人而已，大部分的人仍旧是听将军差遣。”
“小部分？还有大部分？”兰霜心中仍有疑惑，舒王离世至今已有二十年，既然当初舒王案是大魏皇帝亲自下手，那舒王手下这些人又是如何安稳度过这二十年？而秦羿，竟然一直和舒王手下的人保持联系吗？
毛掌柜点了点头说道：“公主若是想知晓这些事的原委，将军会亲自为您解释。老身如今的任务只是保证公主的安全。”她起身从墙角的柜子里拿出了一套素色袄裙，“公主身上的衣裳湿了，还是先换下来吧，受了寒可就不好了。”
兰霜漫不经心应着，看来她在这位掌柜这里也问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她放下手中茶盏起了身，配合着换下了身上的脏衣服。
毛掌柜收着她换下来的衣服正要往外走，兰霜又出声叫住了她。
“公主还有什么事？”
“那我需要在这里呆多久？秦羿，他会来吗？”
毛掌柜笑着宽慰：“放心吧公主，将军办完了事就会来找您。”
兰霜没多质疑，若是秦羿这般安排，定会有他的道理，她只需要安心呆着便可。
夜色降临时毛掌柜端来了一碗斋饭，还有几碟简单的素菜，她将晚膳放在桌上，轻声道：“今日的膳食稍显仓促，公主将就着些，等明日老身再托人从山下买些肉来，公主身上的伤才能好得快些。”
兰霜从榻上起了身，“不必如此麻烦，佛门清净之地，我既是借住还是不要破了清规才好。”
毛掌柜依言应下，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放在了桌上，“这是活血化瘀的药膏，公主用完了晚膳，老身再给您上药。”
兰霜的神情顿了顿，唇边的微笑显得有些僵硬，想来是方才换衣裳的时候毛掌柜看到了她身上的那些红痕，她下意识捏紧了袖口，牙齿轻咬着下唇，一时难堪。
她心里清楚自己和华璟什么都没有发生，但男女授受不亲，身上的这些红痕足以让人浮想联翩。经过了和伊迟昊苍的流言蜚语，她本该坦然才是，可面对秦羿身边的人她却有些无地自容，若他知晓，会误会吗？
毛掌柜像是感觉到了她情绪的低落，忙出声安慰：“都是老身行动太慢了，才让公主受了委屈。”
话一说完，兰霜的脸色似乎更加阴沉了。意识到自己说错话，毛掌柜赶紧岔开话题，提醒道：“公主先吃些吧，老身先去给公主烧水。”
兰霜无声点头，拉开桌前的长凳坐了下来。她心里藏着许多事，还有好多好多的疑问等着秦羿来解答，刺伤华璟的恐惧还未从心底消散，前路未明，心便不安。
这院子很小，只有两间房，宽敞的这间她住着，另一间窄小的还被毛掌柜隔出了一个小厨房。兰霜没问，但看毛掌柜的样子，她应该要在这里呆上挺长一段时间。
她被华璟软禁的这些日子，外面发生了什么她一概不知，她心中十分放不下父王的病情，若是知晓自己不在，会不会加重？
用完晚膳毛掌柜搬来了浴桶，她嘱咐了两句便退了出去。兰霜脱掉身上的衣裳，除了脓疮留下的那些难看疤痕，脖子，前胸，腰腹部布满了捏出来的红痕。一想起华璟那张脸，她就恶心到浑身不适。
她赶紧钻进了浴桶，手中的帕子不断摩擦着那些痕迹，像是要将这些屈辱的痕迹一一清除。可无论她怎么用力，除了皮肤破损，那些痕迹丝毫没有减退的迹象。
她突然就很绝望，似乎从她回到玉城开始，很多事情就已经脱离了她的掌控。她自以为有些功劳在身，自己的命运就会得到改变，可如今这处境，并没有比上辈子好多少。
她从未有过这般无助的感觉。哪怕是当初面对周伯源，面对北齐，她至少有目标，有方向。如今却是躲在这山顶寺庙中，等待着别人来拯救。
悄无声息地，她的眼泪就落进了温热的水中，滴答一声。她缓缓闭上双眼，试图平复内心激荡的情绪，身后却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兰霜慌忙伸手擦眼泪，奈何手上沾水太多，反倒是越擦越湿。她忙问：“毛掌柜有何事？”
门外并未及时传来应答，她正纳闷，却听一个低沉男声响起，“霜儿，是我。”
“牧云？”兰霜的心立刻提了起来，一低头看着自己满身的红痕，她赶紧道：“你先等一等。”
“好，不急。”他应道。
来之前他已经听毛掌柜说了，她在沐浴，他本可以再等一等，可双腿不听使唤，径直就来到她的门前。
毛掌柜将她的衣物放在了桌上，她现在的位置并不能够到，她只好起身走出来，可刚迈出一步，脚底湿滑，整个人就向后倒去。
“啊——”慌乱中惊叫出声，门外的秦羿想也没想就推了门。
兰霜摔倒在地，在看到他进来的瞬间，她立刻收紧双臂，试图遮挡那些难看的痕迹。
“你出去。”她的声音里带着些许哭腔。
她身上本就有伤，如今又滑倒，秦羿哪肯听她的？他径直上前，刚一伸手便看到了她身上那些近乎淤青的痕迹。
他的眼神闪烁片刻，仍是俯下身子将她抱了起来。可怀中的人情绪异常激动，她哭着，喊着，“你别看，你别看我，我不许你看！你闭上眼睛。”
“好，好。”秦羿乖乖闭上了眼睛，“我闭上眼睛，我不看。摔伤了吗？”
“没有。”她哭着，却是往他怀里贴了贴。
“没有就好。”秦羿咬了咬牙，轻声道：“身上沾了灰尘，让我帮你洗掉好吗？”
兰霜无言。她知道，秦羿什么都看到了。她的眼泪浸湿秦羿的衣衫，她不说话，秦羿也不敢乱动，甚至眼睛也没有睁开。
感受到她身上温度骤降，他有些担心道：“天儿冷，听话好吗？”
兰霜抓着他的衣裳擦了擦眼泪，用细如蚊蝇的声音问他：“我身上沾了灰尘，你会嫌弃我吗？”
“当然不会。”
“真的？”
“嗯，真的。无论霜儿是什么样，都是秦羿心中最好的霜儿。”
秦羿闭着眼睛，他也不清楚兰霜此刻是什么神情，但他明白她的不安，他能做的，只是尽力安抚。
“那，那我允许你睁开眼睛了。”
秦羿刚想睁眼，兰霜又慌忙补充道：“不该看的地方不许看。”
秦羿失笑：“好。”
他偏着头将她放回了浴桶，桶中的水还热着，有些许水雾升腾，模糊了秦羿的视线。
他对上兰霜红红的眼睛，心底撕开一条裂缝。他没说话，默默拿起桶中的帕子替她擦洗着身体。
兰霜的心跳很快，她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要解释吗？他会相信吗？又该怎么开口？
思忖片刻，她握住秦羿桶中的手，轻声道：“我，我只有过你一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