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自由
在兰霜痛到意识模糊之前,她多希望喊出这个名字的人不是华璟。
她仰面躺在赛马场上,眩目的日光灼伤了她的眼,除了逐渐放大的光圈,她已经看不清具体的事物,耳边响起重叠又慌乱的脚步声,好像是他们都朝着自己奔来。
她想偏头去看华瑞,眼前的光亮却突然消失,黑暗将她包围,她再听不见一点声音。
她再一次睁眼的时候已是夜深,营帐外燃着篝火,他们的热闹丝毫没有因为兰霜受伤而受到任何影响。她睁眼,是兰霄守在榻前。
“姐姐。”他的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姐姐,姐姐,姐姐醒了,苏大夫。”
营帐的帘子被掀开,苏遥月身后跟着兰霆和华璟。
“霜儿。”兰霆和华璟异口同声。
她微微偏头,左肩便传来撕裂般的剧痛。
“别动。”苏遥月提醒道:“你的肩膀骨折了,不能乱动。”
兰霜还没能从痛苦中回神,她依稀记得华瑞摔下了马,所以她张口就问:“华瑞没事吧?”
“管好你自己吧。”兰霆的语气生硬,那张脸背着光,看上去有几分不悦,“为什么要这么做?”他追问。
苏遥月心中着急,忙转身说他:“别说了,您这不是让公主难受吗?”
他的怒气未消,脸色却缓和了几分,语气依旧生硬,“他没事。”
华璟上前一步来到她身边,语气十分轻柔,“霜儿,你不必担心,华瑞只是些皮外伤,没有大碍的。”
她强行保持着微笑,“那就好。”
帐内安静了一瞬,她望着身边的人,小声道:“我想和二哥说两句话。”
苏遥月这便朝华璟说道:“太子殿下有话不如明日再说吧。”
她牵着兰霄走了出去,华璟虽是想继续看看她,却也没有留下来的理由。
帐内只剩下了兄妹二人,确认外面的人不会听到之后,她才开口问:“今日是怎么回事?”
兰霆坐在她床边,长叹了口气,他望着她苍白的一张脸,心中郁结难消。“群牧司陈大人家的小公子马鞭脱了手,正好砸中了华瑞的眼角,他受了惊吓,这才摔下了马。”
“没有别的原因吗?”
兰霆知道她的言下之意,他摇了摇头,“陈小公子性子柔顺,赛马是刚学没多久,骑术生疏,又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有些失误之处在所难免。他不可能有意去做这件事,况且谁也不知道华瑞会参加赛马,不是吗?”
兰霜虽然心中还有怀疑,但也相信兰霆的判断,长公主手段高明,收买他人故意伤害大魏皇子的风险太高,她必不会铤而走险,毕竟她的法子一定比兰霜想过的多。
“那就好。”她的声音有气无力,疼痛占据了她大部分的感知,她有些累。
“别这样了,霜儿。”兰霆的心疼写在了脸上,他道:“这个世上没有人值得你为他拼命,你若是有什么意外,你叫我怎么活?”
她被兰霆的话逗笑,“哪有那么严重?雪落跟了我那么些年,它知道我是谁,我知道不会有事才会这么做的。”
“不会有事?你告诉我这叫不会有事?”他盯着她受伤的肩膀,脸上又带了几分愠色。
“好啦二哥,真的没事,伤筋动骨一百天,我正好可以在宫里躺着不动了。”
兰霆又暗叹一口气,“你这样,我该怎么和秦羿交代?”
她脸上浮现暖暖的笑,“那就别让他知道。”
“你以为你瞒得住吗?”
她还是笑着,温声道:“不说这个了。”她望向帐外,米白色的帐上印着外头热烈的篝火。“既然我受了伤,明日我便启程回宫。我有些话想要问问父王,兴许父王可以为我解惑。”
“什么话?”兰霆问。
她望向兰霆,说道:“今日兰霄同我说,隆夫人曾经叫过那位李大夫‘元郎’,我一时想不起来城中有谁的名字里会有‘元’这个字,既然他对父王如此了解,有些事情父王一定是比我们更清楚。”
兰霆也分了心思去想,但他也对此一头雾水,他终于放了轻松,“这样也好,明日我找机会让华瑞跟着你回宫疗伤,带走了他,也许长公主那边不会那么容易下手。”
“好。”
兰霆起身想要让苏遥月进来看看她,兰霜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忙对他说:“二哥,兰霄明日我就不带回宫了,他不常出宫,就让他多玩一玩,明日你多看着他些。”
“好。”
兰霆一走,华璟自然也没有再进去的理由,苏遥月望着两人离开的背影,放下帐帘来到了兰霜榻边。
她笑着说:“您知道今日太子殿下有多么着急吗?”
兰霜一愣,“怎么了?”
“今日你跳下马的时候太子殿下立马就奔了出去,场上那么多疾驰的马,他不管不顾就冲到了你身边。要不是我拦着不让他动,估计当众就去抱你了。”
苏遥月不说兰霜心中还不觉得有什么,越是这么说,她这心里就越是觉得膈应。他那么着急是想告诉旁人他们的关系匪浅吗?还说什么跟自己站在同一边,想帮自己,他这般,怕是恨不得当场定下这亲事。
她这想法一闪而过,而后又惊觉,原来华璟在自己心里已经成了这般不堪的存在,她甚至没有想过他是不是真的在关心自己。
她缓了口气,就算是真的,那也不重要了。
苏遥月看她皱着眉,这才后知后觉自己好像不该说这些,她心生歉意,小声问她:“公主是不是不高兴了?”
“没有。”她笑道:“毕竟我也管不住别人怎么做,不是吗?”
苏遥月望着她出神,她曾经想过很多次,为什么公主可以是这么美好的一个人?她美丽,善良,勇敢,坚韧,这世上所有的赞美之词加在一起都不足以诠释她。可就是这么美好的一个人,竟然还会遭受那些莫须有的传言中伤。
今夜来这之前,她听到几个女声在低声讨论公主当初和北齐小王子的传言。言语中不光将公主说的一文不值,顺带还夸赞了太子殿下识大体,顾大局,心胸宽广,用情至深。那语气听着,就悔恨自己不会投胎,没摊上公主这么好的命。
她没有控制住自己,冲出去想要替公主说两句话,可没想到带头说这话的,竟然会是公主的表妹。
她忍下了心中的委屈,她确认,是委屈,替公主委屈。从她北上到如今,她所做的每一件事没有哪一件是为了自己。唯一一件可能摆脱她联姻命运的事情,还是这般不堪入耳的传言。
她心疼。
她将心事藏在了心底,陪着她闲聊了几句便让她好好歇息。
翌日一早,她便坐上了回宫的马车,临行前华瑞特地来到她的车前,他的感激溢于言表,也因此重新审视了这位传言中的西梁公主。
回到城中后,华瑞执意要送她回宫,她婉拒无果,便任由华瑞跟着。
她在路上试探着问了华瑞,“你没有怀疑过那位陈小公子是故意为之吗?”
华瑞走在她的步撵旁,温和一笑道:“这不重要。”
兰霜眉尾轻挑,问:“为何?”
他那双小鹿般明亮的眼睛直直看着兰霜,“公主救了我,是公主的个人行为,也是整个西梁对大魏的态度。有意或是无意都无法抹灭公主的挺身而出,华瑞便只需要记住公主的恩情便可。”
她的唇角向上扬,她一直知道华瑞温和,平易近人,却鲜少听到他如此有“态度”的话语。原来他并不是人们口中没有主见的皇子,相反,他的“态度”很柔和,并不像自己显得咄咄逼人。这也许是他母妃一族过于强势的原因,他将真实的自我藏得很深,但这并不代表他仅仅是母氏一族弄权的工具。
前世的华瑞在斗争中败下阵来,跟他本人的关系并不大,华璟抓住了他外祖父的把柄,这才导致了最后的结果。她甚至在想要不要去提醒他,但仔细思考过后仍觉得不妥。
“你为什么会想来玉城呢?”兰霜和他闲聊了起来。
“心向往之。”他道:“西梁对于我来说是一个会出现在梦中的地方,自由,热烈,落日下成群归家的羊群,马背上肆意挥鞭的少年,草场上放声歌唱的姑娘,都是我在上京城看不到的景象。哪怕是头顶叫嚷着飞过的大雁,那飞翔的轨迹都写着自由二字,站在这片土地上,我反倒觉得很安定。”
他偏头看着兰霜愣了神,有些后知后觉说的太多,又抱歉道:“一时忘情,公主莫怪。”
兰霜回神笑道:“哪里的话,三皇子喜欢西梁,安远高兴还来不及呢。”
她理解华瑞口中所描述的一切,皇权的至高无上,母族见缝插针的输出,他在这夹缝中难寻一处快活之地,这也许是他的逃避,也有可能会是他力量的来源。她轻轻笑着,人活着,不就是要有个奔头嘛。
她客气相邀:“安远今夜备下薄酒,三皇子可有兴趣留在宫中用膳?”
他微仰着头看兰霜,笑容干净,“恭敬不如从命。”
回到飞花殿,封氏已经等在了里面,听见兰霜的响动她正嘴痒相要说她两句,余光瞥见门口拐弯处的华瑞又立马改了口。
“三皇子竟也返程了?怎么没跟着他们去打猎啊?”
华瑞恭敬见礼,后解释道:“承蒙公主大恩,华瑞无心狩猎,这便护送公主回宫,才得片刻心安。”
兰霜掩嘴轻笑,这华瑞还挺会说,封氏笑得合不拢嘴,连忙将他请进去坐。
听闻她回宫,穆承安也匆匆赶来替她看伤,封氏看着她那微微变形的肩膀,心中还是担忧,便问穆承安:“这伤是否会影响她日后生活?”
“那倒是不会,只是这伤了骨头终究是要多吃些苦的。”
封氏没忍住自己的碎碎念,“你说说你,一天天的不让人省心,你都拿了三年头名了还想着要去争,又是何苦呢?”
兰霜不满一嘟嘴:“还不是方宏骏挑衅,输了我三年了还不死心。”
封氏正想接话,却听华瑞轻声一笑,三人的目光就又集中到了他身上。他愣了一下,解释道:“公主女中豪杰,输给公主华瑞心服口服。”
这话说的没头没尾,三人也都很懂眼色,打着哈哈就过去了。
入了夜,封氏就张罗着在兰华殿摆宴,正好这些日子也能多陪陪兰卓,哄得他高兴便是儿女的孝顺了。
因为有华瑞在的缘故,兰卓的精神头也好了不少,席间一直拉着华瑞说西梁各处迥异的风情,更要他有时间多去看看,华瑞被说得心神向往,也和兰霜谈起了北地的风土。
既是说到北境,那便不可避免地说起建城一事,华瑞对这件事的兴致异常之高,在他看来,新城落地建成便自然成了三国关系的纽带,其重要程度丝毫不亚于任何盟约,甚至比盟约更对和平有利。
他谈到,“若有机会,真想去为新城添上一块砖。”
兰霜坐在他对面,眼神清澈,笑意盈盈,她道:“只要三皇子愿意,这事儿很简单。”
华瑞心中不解,“何以见得?”
兰霜缓慢启齿:“建城,必定需要开山辟地,这是个苦差事,四皇子常年在边境对建城一事必然兴趣不大,太子殿下京中事务缠身也很难长时间离京。唯独三皇子忙中得闲,想必京中有宸妃娘娘和房丞相,三皇子到了边境也能大展拳脚。”
其实她的最后一句话应该是“三皇子到了边境才能大展拳脚”,但她知道华瑞一定能懂她的意思,他目前的无奈,并不比当初的自己少。也正是因为这样,她才突然有了些惺惺相惜的感觉,华瑞,兴许真的可以取代华璟。
华瑞显然是将她的话听了进去,稍稍缓神才道:“公主言之有理,华瑞定会尽力一试。”
两人相视一笑,兰霜便也举了杯。如此家宴实在无需拘泥,几人说说笑笑,这时间很快就过了。
殿外传膳说今夜最后一道甜汤的名字叫映山红,兰霜来了兴趣,便招招手叫人送进来。她并未留意进来的人,仍是一门心思和华瑞闲聊,直到殿门“砰”一声关上,兰霜才回神。
门口站着一个男人,一身玄衣,身形清瘦,皮肤白的毫无血色,一双眼睛深陷,双唇惨白如纸。他手中端着一只碧色的碗,烛光下那碗壁透着里头鲜红的“汤汁”。
他的一边唇角向上提了提,阴鸷的眼神直直盯着对面的兰卓,兰霜跟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兰卓手中的那只碗“啪啦”一声坠地。
他双目圆瞪,神情惊恐,口中喃喃:“元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