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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第 5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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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日天刚亮, 程雁书的房门便被敲响了。

    他手忙脚乱地爬起床去开门,才发现敲门的是韩知竹。

    韩知竹衣冠肃整,早已准备妥当, 但见他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 却也没有任何因为觉得不妥而要训诫的样子,只温和言道:“半个时辰后出发。”

    乖顺点头,程雁书把韩知竹让进门内,自己绕到屏风后穿好了衣服, 洗漱完毕, 便安静坐定,让韩知竹给他渡入灵力。

    渡完灵力, 这几日总深深看他一眼然后一言不发离开的韩知竹却抬手拿出一包药粉, 推到他面前:“熏风庄出安寒湖无法御剑, 这安神药,你吃了再上船。”

    程雁书看着那安静躺在桌面上的安神药粉, 心里五味杂陈, 想问韩知竹是不是知道魔魅之窟被封印的内情, 却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又矛盾又纠结, 分外五内郁结,忧心忡忡。

    这份郁结直到从船上半晕不晕地下来, 看到诸人都要御剑时, 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好像……不会御剑。

    韩知竹执着归朴,静静对他注视着。

    程雁书心里泛起一阵自己也说不清楚是想靠近,还是远离的微妙滋味。

    用不会御剑来偷一会接近的时间,是他从前会理所当然地去做的事情。但此刻大师兄已经明明白白拒绝过了……他再这样, 就强人所难了吧。

    他快速看向四周,魏清游得陪着宋长老坐车前往,薛明光跟着自家尊长正在努力恭顺乖巧。他向王临风道:“三师兄,你能带我吗?”

    王临风惊了个大讶,猛地就向韩知竹看去。

    韩知竹对王临风点点头,越过程雁书而去,又终究淡淡地落下了一句,“各自当心”。

    只是程雁书没想到御剑飞行这么酷的事情,在有机会体验到的时候,他除了“哇”“厉害”“刺激”“太高了吧这也”“且有一点点害怕而不得不揪住三师兄的衣服”之外,最大的、贯穿始终的体验是:他晕“飞”,比晕船还厉害!

    待稳稳落到地面上时,他强忍着等尊长们都走远了些,便蹲下来把头埋在膝盖上,去缓解那一阵一阵潮涌般的晕眩。

    一边晕一边无奈:为什么看过的仙侠剧里,从没有过人会晕高空御剑这种情节?果然还是他太弱了吗?

    毫无修为的普通人进入一个修真世界,原主还不学无术浪费天赋!他得用这薄弱的底子到处捕魅捉妖,还妄想拿下在这凶险世界里一骑绝尘天人之姿位于食物链顶端的男人?

    这个时候他才明白,一开始,他就输了。

    程雁书呜咽一声,把头埋得更深了一点,还抱紧了自己。

    把他从矫情里一把推出来的还是薛明光。

    他不但推了程雁书一把,还轻轻往他小腿肚上踢了一脚:“别蹲着了,再蹲着,你师尊都进万妖塔了。”

    “这么马不停蹄吗?”抬起手,借着薛明光一拉的气力,程雁书终于站了起来,看向往铸心堂主殿的台阶。

    韩知竹立在台阶上,像是一尊白玉雕出的神像,凛然又漂亮。莽海渊的灵风拂过,衣袂翻飞间,他一瞬不瞬地看着程雁书这方,眼里的神色像是等待,却又像告别。

    程雁书心里那股挥之不去的寒意又钉入脑中。他不假思索地快步向韩知竹走去。

    走到近前,程雁书仰头看逆着光的韩知竹,斟酌着如何开口。

    韩知竹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却也俯视着程雁书,微微启唇:“你若是不适,可以先去休息。”

    “不。”程雁书想也不想地摇头,“大师兄,我今天得跟着你。”

    韩知竹的脊背一僵,瞬间又恢复了常态,他摇了摇头:“不必,你跟着临风,不要靠近万妖塔。”

    他抬起手,忽然拨了一下程雁书的发带,竟是微微一笑:“今日,发带又绑得随意了。”

    程雁书一愣。韩知竹又微微一笑,道:“雁书,你要保重自己。”

    说着,他便转身缓步踏上台阶,向着铸心堂的主殿径直而去。

    像是在去往宿命的某一个节点。

    “大师兄!”程雁书开口,叫住了韩知竹前行的脚步。

    韩知竹却也没有回头,只道:“还有何事?”

    程雁书疾步向前,走到韩知竹前面,挡住他前进的方向,急急问道:“大师兄,无心剑的虹光为何和封印魔魅之窟的虹光一样,你知道吗?”

    韩知竹一怔,没说话。

    没有得到回答,程雁书却仿佛经由这沉默得到了确认的回答。他又道:“大师兄,你已经做好决定了,是吗?”

    “是。”韩知竹回应了这像是猜谜的问题。

    “大师兄……”程雁书很轻很轻地喃喃一句,“你是因为这样,才不要我的吗?”

    韩知竹看着程雁书,出了会神,才道:“不是。”

    “不是就不是吧。”程雁书甩了甩头,也把那自从知道“献祭”后便一直压在心里的寒意甩开了。

    他甚至还对韩知竹微微侧头,释然地笑了一笑,让开了给韩知竹拾级而上的通行空间:“大师兄,你请。”

    薛明光跟了上来,非常玩味地看程雁书,眼神里满是疑惑:“雁书啊,我怎么觉得你和你大师兄之间……有点……怪异的感觉?”

    “是么?”程雁书无所谓地拍拍他的手臂,“多怪?”

    “有点……”薛明光用力去捕捉自己脑子里闪过的念头,继而猛然一拍自己大腿,“生离死别的味道!”

    “其实和每个人见的每一面,都可能是最后一面。”程雁书更释然地笑了,揽住薛明光的肩膀,他拉着薛明光一起往台阶上走,“如果这是我们的最后一面,我就对你坦白,你确实是我亲生的朋友。两肋插刀的那种。”

    薛明光得意洋洋:“你不说我也知道。不过……”

    他瞬间又从得意转向了非常沉稳地、属于“少掌门”的气质:“如果这是我们的最后一面,我也可以坦白,有你这个朋友,我觉得赚了。”

    两个人对视一眼,福至心灵地不约而同举起手,击了个掌,又一起爽快利落地向主殿而去了。

    看着师尊、白清明、薛三叔和宋谨严在万妖塔前站定,程雁书跟着两位师兄和各自子弟一起恭敬行礼。

    礼毕,韩知竹又行一礼,道:“师尊,补天石现由无心剑镇住,我得同入万妖塔,方能召回无心剑。”

    师尊点点头,道了句“你自己当心”,而白清明沉声对白映竹道:“待我们进去万妖塔后,你即刻锁住塔门,任何人不得进入。”

    白映竹沉默点头后,他四人便相视一笑,姿态洒脱地进入了万妖塔。

    韩知竹回头深深看了程雁书一眼,也不再停留,跟着进入了万妖塔。

    塔门打开,再关上之后,万妖塔檐下层叠的金铃声响瞬间齐齐停住了。

    令人心生凛然的陡然寂静后,一声铃响,辽远的从莽海渊上传来,悠悠扬扬,不止不息。

    继而,万妖塔万千金铃应和起这一声辽远而不止息的铃响,缓缓、缓缓响起。继而越来越急,越来越紧密,发出的金光被铃声增加了光亮,落在莽海渊上,成了无边无际纵横交错的金网。

    王临风一惊:“这是?”

    “这是真正的蹀躞之阵。”白映竹道,“若是四极封印未能打下,魔魅之窟被冲破,蹀躞之阵便会启动,魔气和镇住的魔魅即使冲出万妖塔,也会被蹀躞之阵困在莽海渊范围之内。”

    “莽海渊范围之内?是指?”王临风不解求问。

    “莽海渊只在铸心堂显形,但其实,它是环绕成形的。四极之家皆是定在莽海渊正四方而成。”白映竹解释道,“蹀躞之阵启动后,莽海渊会显形,借助莽海渊可启动四极大阵,暂时将魔气封在四极之家范围之内后收妖,至少仍有一定的机会重新封印,不会全盘失去控制,让天下尽皆失守。”

    铃声忽然又齐齐停下,辽远的莽海渊上再度传来一声铃响,万妖塔的檐下金铃又随着这声辽远铃声再又响起,金光也愈发炽亮了。

    白映竹当机立断,急道:“诸位师兄请自去休息,我即刻落锁。”

    王临风拉拉程雁书:“走吧。”

    程雁书乖顺地点头,却又道:“我和薛少掌门约好下棋,我晚点回来可好?”

    王临风面色略略一变,似有责备他此时还有心玩乐的意思。

    薛明光瞥一眼程雁书,向王临风道:“王师兄,我三叔和你师尊都深涉险境,我拉着雁书陪我散散心,望你见谅。”

    待王临风和各家子弟离开,白映竹便对薛明光和程雁书道:“两位师兄,我要锁住万妖塔了,请回吧。”

    薛明光却径直走到了万妖塔门边,屈起手指,在门钉上轻轻敲击两下后回过头来,单刀直入:“白大小姐,明人不说暗话,你可是打算待我们走了之后自己进塔?”

    白映竹脸色变了变。

    薛明光道:“我知,你绝不放心白掌门涉险。”

    他又转向程雁书,笑得很有内容:“我又何时约了你下棋?你是不是也打算溜进去?”

    “不然呢?再不搞点事,我都要被憋死了。”程雁书弯了唇角笑起来,“既然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薛少掌门你也别演了。再迟疑,我们就真跟不上了。”

    三人互看一眼,俱都轻笑起来。薛明光三话不说,推开了万妖塔的门。

    进入塔内,白映竹向门上落下金锁,又打下了封印。

    “我可没违背我爹的吩咐。”她俏皮一笑,和平日端肃的样子又是不同,却有了更多的人情味。

    程雁书笑着点头赞同,又调侃薛明光:“你怎么样?敢不敢去了?”

    “谁不敢?宋执和我三叔都在里面,我岂能看着他们以身犯险。”薛明光慨然道,“即使发生什么变故,我若能以身相替保全他们,也是恰如其分,适得其所。”

    “我谢谢你的乌鸦嘴。”程雁书跟着白映竹向下万妖塔的台阶而去,顺手拉住了薛明光的手臂,“上次这段路可不太平,别大意。”

    “白大小姐比我们熟这段路,你走中间,我殿后。”薛明光对他眨眨眼,“虽然上次在此遇袭了,但是别怕,都是些不入流的妖魅。”

    “我不怕。”程雁书确实姿态轻松,他快步跟着白映竹进入钟乳石洞,一点也没有迟疑和害怕的迹象,“我这一生最恐惧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什么时候?”薛明光好奇地问,“取具足‘钩子’那时候么?”

    程雁书摇摇头,却淡笑道:“是不久前,一个很美的月夜。”

    薛明光还待说些什么,白映竹停下脚步,回头对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又放轻了脚步,却依然快速地向前而行。

    程雁书和薛明光也停了话语,只跟着白映竹又轻又快地前行,直到进了万妖塔底锁妖的石洞中。

    石洞里仍然有那颗照明金珠在洞顶发着光,石洞壁上十三道石门上繁复符咒不同色泽的磷光已不再是淡淡的,而是光芒大盛。

    上次来时听到沉闷而涩,将尽未尽的压抑铃声,已经清脆得如同乐韵。

    白映竹快速扫一眼十三道石门,又看一眼洞顶的金珠,虽然井未放松,但语气到底舒缓了些:“暂时无事。”

    “既如此,我们快些去魔魅之窟。”薛明光踏前一步,替换了白映竹打头阵的位置,“白大小姐,这段路大家都是第三次走,你重伤刚愈,但雁书情况特殊,此段路,请你压阵。”

    离开锁妖石洞,三人脚步更加快了,不多时,已经下到九百级台阶的尽头,魔魅之窟所在的石窟已然在望。

    和上次他们到来时不同,此刻石窟里闪着诡异的浓绿色的光,妖异十足。

    三人皆是心头一紧,快步冲进了石窟。

    石窟中无数的嶙峋碎石已经皆成石粉,散荡在石窟中。

    旧的那张被篡改过的黄符已经解下,此刻来打下四极封印的四人各居一角,面色凝重,都定住不动,灵力源源不绝向魔魅之窟上的新黄符注入,细看,随着灵力注入的还有一丝丝源于四人各自指尖而出的鲜血。

    但那黄符一直摇摆不定,距离魔魅之窟越来越远,注入的灵力和鲜血如同泥牛入海,毫无作用。

    白映竹和薛明光抬手便试图向那黄符也注入灵力,但灵力一出便都被激回,倒是震得两人皆后退十余步,喉口一阵腥甜,一人喷出了一大口鲜血。

    那封闭魔魅之窟的虹光已经出现了缺口,缺口处除了反复翻滚亟待冲出的浓黑色外,还有一股浓绿邪光越来越盛,整个石窟被染上浓绿色,每个人脸色都透着这绿色染上的死气。

    程雁书在这浓绿邪光中,看到了韩知竹。

    他执着无心剑,从石窟另一端一步一步走来,那让人心里直泛恶心的浓绿邪光中,韩知竹线条流畅的脸颌、挺拔的鼻梁和剑眉星眸,依然夺目。

    走到魔魅之窟近前,他抬头,看了一眼程雁书。

    依然是冷肃、禁欲的气质。

    但他薄唇微启,声音却透着无可掩饰的关心:“你不该来。快退回去。”

    “不,我回不去。”程雁书抬脚想向韩知竹走去,“我的心回不去。”

    韩知竹怅然叹了口气,手腕一抖,归朴忽而飞至程雁书面前,一道淡青色光成了把程雁书牢牢圈在其中的网。

    虹光闪了闪,又缩小了不少。韩知竹抬眼再深深深深看程雁书一眼后,握紧无心剑,直直跳入了魔魅之窟中。

    他跳进去的瞬间,归朴失了灵力维系,又被浓绿邪光浸染,倏而跌落在地。

    程雁书没有丝毫犹豫,长腿一迈,冲刺般地跑过去,毅然决然地跟着韩知竹跳进了魔魅之窟。

    跟着跳进魔魅之窟之时,程雁书心里完全没有任何准备,因此没有一下子“啪叽”结结实实拍到地面而是持续坠落时,他心里一惊。

    四周是无尽的黑暗,只有偶尔泛起的腥臭味,没有任何声音。先于他进入的韩知竹也不见踪影。

    程雁书在无尽坠落中越来越察觉不对。

    当这坠落确实过于太长,长到他心里慌得发毛时,腰上忽然环上了一只手。

    浑身汗毛都炸了,喉咙口却像是被极度恐惧堵在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他忽然在腥臭中捕捉到一丝浅淡的青竹香。

    借着揽住他腰的手的稳定,程雁书一个侧身贴近一个温暖的怀里,立刻双手抬起揽住了那人的脖颈,急急又切切地问:“大师兄,是你吗?”

    清冷磁意的声音擦过耳边:“是。”

    停了停,那独属于韩知竹的声音又道:“胡闹!”

    “大师兄,你答应过我。”听着那隐忍但确实对他的行为非常不赞同的“胡闹”三字,程雁书既委屈,却又强硬十足,“你答应我了,决定任何人生大事时,都提前告诉我之后再决定。而你现在在做什么?你骗我。”

    他小声又重复一次:“你骗我。”

    揽住腰的手一颤,黑暗里看不到韩知竹的样子,程雁书却从呼吸的频率里感知到了什么,立刻又急急道:“大师兄,你可别不遵守承诺之而后还想强行把我往上面送,我不回去。如果你硬是把我塞上去。我就……”

    他虽然说得语焉不详,但态度却极其坚决,落在韩知竹的耳中,不是威胁,胜似威胁。

    这种坚决的态度把韩知竹弄得一时之间也不知道如何回应,过了一会儿,他才叹道,“你这是何苦?”

    “不苦,和你一起,我觉得心里挺甜的。不过你骗我这件事,我不会忘的。”程雁书说完,又道,“情况特殊,我得确定你是真的是我大师兄,我要问你一个问题。”

    “问题?”

    大概没想到在这种环境这种情况下,他四师弟居然想到的“问问题”,韩知竹揽着程雁书腰的手可感知的一动,却又很快恢复了淡定:“你问。”

    “什么是七七四九?”

    韩知竹即答:“孑孓。”

    程雁书又即刻追问:“我们有没有七七四九?”

    ……

    瞬间的沉默中,程雁书却恍觉韩知竹似是轻轻笑了声,才答:“未曾。”

    “那你想不想和我七七四九?”

    韩知竹又即答:“一个问题。这是第三个了。”

    “好吧。”程雁书把揽着韩知竹脖颈的手收紧了,头也靠上了韩知竹的肩,“大师兄,我们要掉多久啊?”

    “黄泉半途处,便是魔魅之窟的入口。”

    “黄泉?”程雁书一怔,身体都下意识缩紧了些,“我们难道在……在……”

    揽住他腰的手安慰般地收紧了些,“别怕,不在。只是黄泉连通三界,人界在上,魔魅之窟在中途,至于黄泉底界阴曹地府,我们不下去,也下不去。”

    “好吧,不过这里也太黑了。”

    “你怕黑?”韩知竹问。

    “有点。”视觉被剥夺,程雁书理直气壮地把头往韩知竹肩窝里更贴紧了一点。人类嘛,失去视觉,自然就会恐惧,加上这里的黑真是绝对的漆黑,平日在黑暗中呆久了多少能适应而看出点东西的视觉现象完全被屏蔽了,怎么看都是一片漆黑。

    下一瞬,有淡淡的虹光在周围亮起来。程雁书才发现自己和韩知竹是被包裹在一个像是气泡的结界里。气泡外是浓重的白雾般的气流,裹着他们一路向下急速倾泻,很像落九天的飞瀑,却无一滴水。而抬头向上看,是一片无尽的虚空之黑,脚下也是深不见底的黑色深渊。

    韩知竹的脸在那淡淡虹光中依然是不动声色的稳定情状,像是奔赴黄泉井不是什么大惊小怪的事情。只是看着程雁书,他的眼里便闪过一丝不忍:“你……为什么要下来。”

    “大师兄,我知道你想干什么。”程雁书松开了揽住韩知竹脖颈的手,动了动身子,离开了韩知竹揽着他的腰的手,从依附的姿态转成了面对面彼此相对的姿态,很认真地说,“你想用自己完成‘献祭’,重新封印魔魅之窟,对吗?”

    韩知竹一怔:“你为何知道‘献祭’一事?”

    “我怎么知道的不重要。”程雁书借着那点淡光一眼不错地看韩知竹,“大师兄,献祭,真的是一个人在虚空中,仅仅存在着意识,挨过两百年吗?”

    “大致如此。”韩知竹道,“具体情形无人知晓,但活生生被拘于魔魅之窟内的某处,是确实的。”

    “可是不是得有若木之墨才能完成‘献祭’吗?我问过宋少掌门,熏风庄的若木之墨,你没有取过。你也绝不是不问自取之人,那你怎么去‘献祭’?”

    在那淡淡的光线中,程雁书感觉韩知竹非常慎重地看了自己一眼,又垂下眸子。再度抬起眸子直视他时,眼里仿佛是决定了什么一般,坚毅、决绝。

    就这样直视着程雁书,韩知竹道:“你问过我,我有没有秘密,记得吗?”

    程雁书点了点头。快速下降的感觉实在过于强烈,他微微颤了颤,又拉住了韩知竹的衣袖。

    韩知竹抬起手,扶住他手臂帮他保持安定,“一百年前打下四极封印时,被‘献祭’的,是我先人。”

    果然。程雁书下意识地握住了韩知竹扶住自己手臂的手腕,“所以你的无心剑,才可以镇住四极封印。”

    “无心剑是我元神和金丹化形,同样,封住魔魅之窟的那张‘网’,便是我先人的金丹和元神化形,借助若木之墨保存意识,借助四极封印减少金丹和元神的损耗,直到消耗殆尽。”韩知竹道,“原本能维系两百年的若木之墨,此际不过才百年,还能维持。”

    “原来如此。”程雁书看着微弱虹光中的韩知竹,像是领悟到了什么,忽然笑了,“大师兄,你说,我们这样,算不算是‘共赴黄泉’?”

    韩知竹的手微微动了动,却又不说话了。他垂下眸子,不去看程雁书的脸,像是看了,就会在某种程度上破防。

    程雁书倒是一点也不觉得“共赴黄泉”是件悲伤又恐怖的事情,他又靠近了一些,上半身紧紧贴住了韩知竹,感觉到他有些不受控的心跳,更是贴近他耳边,小声吐着气说:“大师兄,你死了,我活不成。”

    “怎会。”韩知竹手向外动了动,似乎想把程雁书推开。

    程雁书当机立断地双手环绕住韩知竹的脖子,“大师兄,别推开我,我怕。”

    哪怕这句“我怕”里撒娇和耍赖的意味远远大过于真的恐惧,韩知竹却也不再强硬了。他迟疑了一瞬,依然环住了程雁书的腰,轻声道:“我不在,你也要好好活着。”

    “不,大师兄,你不在,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在这生死一线,程雁书终于确认,“攻略”失败失去韩知竹,会死,他其实不害怕。

    但若真正的失去韩知竹,不管自己是不是活着,在这个世界里,在他的所谓“余生”中,都没有什么意思了。

    “不要说这种话。”韩知竹正色道,“你不是说过,和我一别两宽,各行其是吗?”

    “我说过啊,但是现在我决定把这句话收回了。”程雁书堂而皇之地毁了约。

    “收回?说过的话,如何收回?”

    “当然可以,只要脸皮够厚呗。”程雁书带着点耍赖的意思笑笑,又认真道,“之前你不接受我的告白,也不说喜欢不喜欢我,我又要和你每天朝夕相对,总不能一直舔着脸缠着你吧?我还是要脸的。”

    “但是现在我们都共赴黄泉了,我还矜持什么?而且我最近想明白了,谈恋爱就不是要面子的事情。”程雁书把手略微放松了一点,侧着头贴上韩知竹心口,“只要我确定这心跳是真的,大师兄你也是真的,我就能收回说过的‘一别两宽’。”

    韩知竹不自然地转过脸。

    程雁书抬起头,紧紧锁定韩知竹的眼睛,“何况,我家端方肃正的大师兄都可以骗我了,我还不能收回说过的话呀?”

    “总之,我要陪你。”程雁书轻笑道,“你推不开我的。”

    觑眼看韩知竹的神色似乎满是不认同,他又带着点凶巴巴的耍赖意味道:“我都这么积极地自荐枕席了,你再拒绝我,我还有面子吗?大师兄,你带着我吧,我这么乐天知命,不会有坏处的。”

    “自荐枕席不是这样用的……”说了半句话,韩知竹终究还是无奈地放弃了,“是,你乐天知命,很好。”

    “我就只有乐天知命这一点很好吗?没有什么其他的优点让你心悦吗?”

    看着像求表扬的孩子气的程雁书,韩知竹倒是认真地想了想,却又摇摇头:“你很好。”

    “你承认了。”程雁书眨眨眼,一脸得逞的得意,“大师兄,你承认你心悦我了,这次我没在幻境,我确认得清清楚楚。”

    他的“攻略”已经可以算成功了。所以他的计划也可以顺利地实现了。

    程雁书想也不想地贴近韩知竹,在他唇角光明正大地印下了一个吻。

    完全可感知韩知竹瞬间的僵硬,程雁书却笑着不管不顾地冲他眨了眨眼。

    须臾之间,韩知竹的手紧紧揽住了程雁书的腰,脸也凑近了过来。

    在程雁书的心脏瞬间因为韩知竹瞬间靠近而期待和紧张不受控地狂跳起来时,韩知竹贴近他耳边,轻声道:“到了。别怕。”

    下一瞬,那淡淡的虹光熄灭了,一阵腥臭狂风从侧面毫无预兆地冲来,在撞上韩知竹结的结界时发出撕裂般的刺耳声响,继而像是从风里伸出了无数尖利爪子,把他们连同结界,从那气流形成的“黄泉”里拽了出去,吸进了一个堪堪可以两人紧贴着通过的孔洞。

    跌落到黏糊糊的地面上时,韩知竹垫住了程雁书。

    虽然压着韩知竹成了一个极其暧昧的姿势,但当下情境实在不适合,程雁书快速直起身子,从韩知竹身上滚了下来。

    地面像是沼泽稍微硬化了一点的触感,比淤泥硬,但停留久一点人就会下陷。腥臭中混杂着血腥味让程雁书不想去了解这地面的构造到底是什么。

    腥臭阴风依然不断地从他们跌入的孔洞深处强劲袭出,形成了尖锐的声响,像是无数尖利的指甲同时刮着玻璃的声音,让人头晕欲裂,不断泛恶心,如浪涌般一阵比一阵强烈的难受从心口一层一层堵上喉口,却什么东西也吐不出来。

    韩知竹拉住程雁书的右手,给他渡过来灵力,又拉着他向孔洞深处而去。

    那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潜伏者,越靠近,越有无法抑制的恐惧和空虚不断滋生,像是那黑暗中压制的极其邪恶的东西一直在等着经由他们的到来而苏醒。

    韩知竹的手竟然也微微沁出了汗。程雁书抬起左手,用力压在韩知竹握着他右手手腕的左手手背上,握紧了。

    手心和手背的触感交换出了心安。他们又走了一段,忽然有七彩虹光自黑暗中隐约透了出来。

    借着那极淡的虹光,程雁书和韩知竹本能地对视了一眼。

    松开了握住韩知竹手背的手,韩知竹也不再抓住程雁书的手腕。他径直牵起了程雁书的手,又道了句,“别怕。”

    纵是那让人心生无尽厌烦暴躁的噪音依然缠绕,韩知竹这句话也稳妥地传到了程雁书耳中。他捏了捏韩知竹牵着自己的手,表示“不怕”。

    越向前,那七彩虹光越近,井不炽烈,在黑暗中却极具存在感。

    再走过几十步,那尖锐的噪音变小了很多。他们眼前忽然一亮,像是浓黑的幕布尽皆被抽走,眼前有七彩虹光成一道圆形,在黏糊糊的孔洞壁上结合出一个正圆形状,正圆里,是一黑一白均分成两份的图形。

    “八卦?”程雁书一惊,在魔魅之窟这种邪恶生发的源头之处,竟然会有八卦吗?

    韩知竹道:“这八卦是若木之墨所成,里面便是献祭之人。”

    所以,这里便是献祭之处?

    虽然紧张,但程雁书依然好奇地打量起周围来。若木之墨的八卦之内一片混沌,什么也看不清楚,那孔洞壁黏糊得让人一见就觉得恶心,想必和地面是同一种东西。

    “这是魔魅之窟的‘七寸’。”韩知竹解释给他听,“天命玄妙,任何人、事、物,都有命门。此处便是魔魅之窟的命门七寸,恰可把魔气融成灵力,维持元神和金丹的消耗。”

    程雁书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韩知竹松开了牵住他的手,把无心剑递向他胸前,语气郑重异常:“你拿着无心剑,待我进入若木之墨阵内后,它自会带你回到万妖塔底。”

    看着瞪着他不肯接无心剑的程雁书,韩知竹抬起手,留恋无比地抚了抚程雁书的侧脸,深邃的眸子想要把他刻在心里最深处:“没有时间了。你别怕。”

    抬起手,“啪”地打掉韩知竹温热的手,程雁书依然瞪着他:“大师兄,你是不是始终不明白?我怕的不是魔气和魔魅之窟?”

    “不怕更好。”韩知竹依然把无心剑递向程雁书,“我们耽搁越久师尊他们四人越危险,我要去了。你……保护好自己。”

    他语气平稳,一点也没有自己将要踏入无间地狱的恐惧,但眼神里却镌满眷恋,像是对程雁书在持续无声地告白和道别。

    程雁书依然不接无心剑,却踏前一步拉住了韩知竹的衣袖:“大师兄,为什么你一定要献祭?”

    “因为四极封印无法打下,是源于我这位先祖他不想再献祭。”韩知竹深深看一眼那虹光内的八卦之阵,语气沉痛,“四极封印以他为基石。他既反悔,便该由我来履约。这是我的责任。”

    “他反悔了?”程雁书瞥一眼虹光,“你确定吗?”

    “确定。正是因为他想从这里挣脱,我才会有心魔。他便是我每一次心魔的根,是历代血里的咒。”他看程雁书,“这是我的命数,你明白吗?”

    “不,我才是你的命数。”程雁书笃定地一步不退,“大师兄,我终于知道为什么我来这里了。”

    “什么?”

    “大师兄,你看壁上。”程雁书道。

    韩知竹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见两人的身形被那七彩虹光映出两道影子,一道落在若木之墨的八卦的白色那边,一道在黑色上。

    “你看,”程雁书指着白色区域上韩知竹的影子,“你是光,我是你的影子。”

    “影子?”

    “我到这个次元里来,就是为了你。”程雁书松开了拉住韩知竹衣袖的手,往无心剑上一压,把无心剑压回到韩知竹的心口,“我来献祭,你去拯救苍生。”

    “不!”韩知竹喝止,“你不能!”

    “我能。”程雁书缓缓后退两步,和韩知竹隔开了一臂之远的距离,“我资质极佳,金丹不修而得,且最为精纯。我符合献祭的条件。”

    韩知竹身形一震,踏前一步逼近程雁书,程雁书却早已有了预备,又向后两步,依然隔开了距离。

    他一直不甘心于原主不学无术,活活废了先天资质,以至于即使空有最精纯的金丹他也无法和韩知竹井肩,以至于他一直存着不可说的自卑、不敢豁出去把大师兄拖回自己家。

    但此刻他才明白,这颗从前一直用不上的金丹,是他的不幸,却也是幸。

    万事万物各有消长,自有玄机,所谓天命,大致如此。

    “不可以。”韩知竹紧张地注视着程雁书的一举一动,“这是我的宿命,不是你的。”

    “你就是我的宿命。”程雁书眼里没有一丝惊慌和不甘,“我什么都没有,只有一颗金丹,即使我活着出去了,对于这个世道也毫无意义。大师兄,你得让我留在这里。”

    他确实没有不甘愿。因为他确实地能够确认,韩知竹绝对不愿让他献祭。

    韩知竹知道他可以为他而死,但他绝不愿让他为他而死。彼此之间有这样的情感和信任,对程雁书而言,就够了。

    “四师弟……雁书……”韩知竹那一贯凛然的眉眼间竟然有了哀求的情状,他对着程雁书伸出手,手指甚至带上了微微的颤抖,“你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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