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手帕事故(四)
今天这年夜饭,柳夫子是缺席的,因着女儿嫁到镇上去了,学堂放假后便携妻子去镇上跟女儿女婿一道过年。
季夫子貌似是有来的吧,我四下里张望一通,季夫子就站在村长身后五六步远,只是被两个大叔给挡住了身形,难怪我寻了半天都没找到人。
我疾步钻入人群,一个迂回,窜到季夫子身边,夫子似乎在想事儿,被我惊了一下,目光有些困惑。
我四下里瞅瞅,见没人注意到我们这边,压低声音凑过去道:“季夫子,能借一步说话不?”
季夫子瞥了我一眼,眸子陡然一亮,旋即一副了然的样子,应道:“好。”说完,一甩衣袖,径自往人群外走去。
我的心咯噔一下,忙屁颠屁颠地跟上。
季夫子走到一个偏僻的拐角处站定,转过身,温声道:“何事?”
我恳求道:“季夫子,云婶子的事儿您能主持公道么?”
季夫子闻言,还是一贯的从容,嘴角似乎牵起了一丝笑意,一双清亮的眼睛就这么定定地望着我,怎么看怎么像是一位温和宽容的班主任正耐心地等待着调皮学生的主动坦白。
我索性竹筒倒豆子,把心里话都跟他说了,“季夫子,今天这事儿要是就这么算了,以后云婶子和彦卿在村子里就更没办法挺直腰杆了,我知道您一向很看重彦卿,常常跟他探讨诗文音律,这次您一定得帮帮他!”
不知为啥,我内心就是有种笃定,季夫子一定会出手相助的。
季夫子背着手,侧身往旁边走了几步,背对着我,缓缓道:“三桂,这事夫子确实不便出面。”
季夫子的语气听着颇有些为难的意思,我心里一慌,顾不得许多,急忙上前道:“夫子,其他人也就罢了,可这事,我相信夫子绝不会置之不理的。夫子案桌上摆放的《九州行记》和《长歌行》,书页均已破烂不堪,可见是经常翻阅的缘故,书房墙壁上挂着的两把佩剑,夫子格外珍视,每每悉心擦拭。可见,夫子的心中有个“侠”字。”
季夫子向来都是一个谜,据小宝的小道消息称,季夫子出身于富庶的商贾人家,前些年还曾高中进士,只是后来大病一场,错过了殿试,之后便独自一人云游四方。因着与柳夫子交好,再加上永丰村可能比较入他的眼,遂定居于此教授学生音乐,平日里过得极为简朴。
搞不明白的是,他既然病了,为啥不好好在家休养,若是痊愈了,何不继续科考呢!还有院子里的兰花,有时俺们渴了去前院灶房打水喝时,经常瞧见他守在花圃旁,盯着兰花出神,是睹物思人?抑或他选择离家远游,与那人有关?当然,也常碰到他一个人在书房里细心地擦拭宝剑,偶尔也会比划几下,特别酷。
《九州行记》和《长歌行》都是记录民间的一些行侠仗义的故事,喜欢看这类书的人,自然是热血之士啦,至于宝剑,额,大齐国历来重文轻武,读书人哪会舞刀弄剑的,所以我猜测季夫子说不定跟我是同道中人,亦是怀揣着“仗剑走天涯”的梦想。
我顿了顿,见夫子毫无反应,急了,“夫子,上次陈硕的事,您就站出来了,给我们当校正,您根本就不是怕事的人……”
“你这丫头,倒是很会琢磨人。”季夫子转过身轻笑道。
看这苗头,有戏!
我又加了一把火:“夫子,所谓“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侠之小者,为友为邻”,夫子既有侠义情怀,定然不会袖手旁观的,还请夫子为彦卿一家主持公道!”说完,我对着夫子深深作揖。
季夫子抬了抬我的手,目光很是欣慰,道:“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侠之小者,为友为邻,好,说得好!”
“我替彦卿先行谢过夫子了!”我激动道。
夫子点点头。
“夫子,我这就去找彦卿,跟他说说。”话一说完,我又跐溜一下跑开了。
彦卿和云娘子正要离开,我冲过去,拽了拽彦卿的袖子,道:“彦卿,我跟你说个事。”我扬扬下巴,示意有话要跟他单独说。
彦卿迟疑了一下,还是跟我走到旁边叙话。
“彦卿,今天这事儿,明显就是陈硕他叔瞎说造谣,只是……只是你娘她这般与世无争的性子,难免吃亏。”我见彦卿的视线瞥向一旁,脸色愈来愈难看,我的措辞更加小心了,“我琢磨着,不如趁今天大伙儿都在,我们请村长来主持公道,这样一来,像黄三那样的痞子,往后定是不敢再欺辱你娘了,起码明面上是不会的!”
彦卿凝重的表情略有松动,可随即脸又崩起来了,直直地望着我道:“村长不会管的。”
“我刚才找了季夫子,他愿意站出来。”我抢道。
彦卿睁大了眼睛,瞅了我半天,又垂着眸子不说话了,右手死死地攥着袖口边缘,可能是在考虑我的提议。
“彦卿,回家啦。”云娘子似乎挺担心我们这边,急急走来。
“娘。”彦卿这一声叫得很坚决,他几个大步上前扶着云娘子的手臂,“娘,今天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我要找村长主持公道。”
闻言,云娘子惊恐万状,瞳孔失了焦距,一个劲地摇头,道:“不,彦卿,不要去找村长,我们回家,我们回家去……”
彦卿一把抓住云娘子颤抖的右手,反反复复地安抚道:“娘,相信我,不会有事的,我以后一定不会再让你受任何委屈,相信我……”
做完安抚工作,彦卿转过身,郑重地交代我:“三桂,帮我照顾下我娘。”
“嗯,你就放心吧。”我应道。
闻言,彦卿一脸决然地迈开步子往回走。
云娘子见彦卿就这般走了,忙抬步跟上,我也赶紧上前去扶她,谁想云娘子手上一使力,把我給推开了,自顾自地继续往前走。
等我们走到围观人群里侧时,正听到村长的呵斥声:“黄三我是已经好好教训过了,而且,还是你这娃儿先动手打人的,见你年纪还小,这事儿我都没跟你算,你还想怎样?”
“村长,先动手的确实是我,若有任何责罚,我也认了,只是黄三当着众人的面,如此欺辱我娘,还有陈日贵屡屡散播谣言,毁我娘的名声,这笔账肯定是要算清楚的,所以恳请村长为我娘主持公道!”彦卿俯身作揖道。
村长环顾了一下四周,见好事的村民都围着不走看热闹,明显不耐烦了,“黄三和陈二,他们镇日里就爱瞎胡闹,满嘴混账话,你又何必同他们计较!再说了,清者自清,你娘的品性大家伙儿都是看在眼里的,哪里会理会他们的胡话!”
说完,村长冲着围观的人群摆摆手,示意大家伙散了。
彦卿上前一步道:“夫子曾教导我们孝敬父母,可如今,彦卿亲见母亲受辱,却不能为之讨回公道,是为不孝,还请村长责罚。”
村长闻言,一时语塞。
“彦卿这孩子确实孝顺,村长何不成全他的一片心意!新年须有新气象,依我看,趁着今天大伙儿都在,村长把村里的一些乌烟瘴气的东西整整也好。”站在村长身边的季夫子提议道。
读书人一开口,就是有分量。村长虽是很不情愿,末了还是点头应道:“季夫子说的是。”
很快,黄三就被叫来了,乍一瞧见这三堂会审的架势,立刻老老实实地把事情给交代了一遍,直说是陈日贵在酒桌上炫耀云娘子赠给他的手帕,他就是心里痒痒再加上喝多了酒才说了胡话。
陈日贵被叫来的时候,仍旧一副懒懒散散的样儿,村长问他那手帕是哪里来的,他咂咂嘴,痞痞地冲着云娘子笑道:“就是这位娘子给的啊。”
围观的人群一时沸腾了,我能听到里面夹杂着男人们的怪叫声。
“你胡说!”云娘子青白着一张脸,怒道。
云娘子这声柔弱的控诉对陈日贵根本不起作用,他就这么大喇喇地盯着云娘子看,一副你能把我怎么着的架势。
“陈二,你说的可是真的?”村长问道。
“村长,俺可没撒谎,今个儿午后,俺从镇上回来路过她家的时候,这位娘子正要去浣衣,俺渴的很,就找她讨碗水喝,她引我去了她家院子,见我满头大汗的,还送了俺一块手帕让俺擦汗。”陈日贵慢悠悠地道来。
这情形他描述地如此具体,一时之间,村长犹疑的目光在云娘子和陈日贵之间打转。
“村长,俺家小叔可不敢胡说,今个儿午后,俺还有好几个妇人可都有瞧见云娘子在塘边浣衣呢!”陈家大婶插话道,尖利的声音刺得人耳膜疼。
“云娘子,你怎么说?”季夫子问道。
云娘子张了张嘴,却没出声音。
彦卿几个大步跨过来,走到云娘子身侧,握着她的手,唤了一声“娘”。
云娘子的目光像是在痛苦地挣扎,半晌才开口道:“今天午后,我正要出门浣衣,碰见陈二从我家门口经过,他故意找我说话,我自当没看见,后来他怒了,冲我叫骂,我亦没有理会,直奔塘边浣衣去了。事情便是如此。”
“这块手帕可是你的?”村长手里拿着一块白色的手帕,手帕一角绣有一丛竹子,很是雅致。
“是我的。”云娘子低声应道。
“那你这帕子为啥在陈二手里?”村长蹙着眉头追问道。
云娘子没能答上来,人群再一次沸腾了。
云娘子这近似于心虚词穷的状态,让大家伙儿看她的目光全都透着鄙夷。
“娘,陈二的手帕究竟是如何得来的?”彦卿沉声问道。
云娘子故意避开彦卿的视线,目光到处躲闪,看来这事儿还有隐情。
“云娘子,这手帕是你给陈二的么?”村长等得不耐烦了。
“不是的。”彦卿答道。
“哎哟,你娘都默认了,你还争辩个啥?”陈家婶子不客气地怼道。
眼见这形势急转而下,我也凑到云娘子跟前,柔声道:“云娘子,手帕这事若是有隐情,你不妨直接说出来,季夫子能给你做主的。”
云娘子吃惊地盯着我看,彦卿见她这般反应,也是好一番劝说,云娘子叹了口气,走到村长跟前,开口说道:“午后我出门前,这帕子是晾在院子里的,等我浣衣回来时,远远地就瞧见我家院墙拐角处有个人影,他从里面翻墙而出,随即跑开了。等我回到院子里,发现手帕少了两块,才确定那人竟是个贼。”
这剧情真是堪称一波三折,人群里传出阵阵吸气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