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突兀的死讯
孟妍联系的人,就是当时在《信息时代》发布会上,向她提问的那个记者。
这是章晓倩介绍给她的人脉,她后来一直有悉心维护,没想到现在能派上用场。
她简单说明一番后,对方就立刻赶去圣心医院,这两天都会待命,
挂掉电话后,她把头靠在车背上,一张平时艳光四射的脸上,此时只剩下木然和冷漠。
到了这个地步,她最看重的,已经不是孟志成的死活,而是怎么能把利益最大化。
如果孟志成死了,她主张葬礼一切从简,徐萍一定会破口大骂,到时候肯定又有视频为证,她再写篇煽情的小作文,效果一定不错。
顾泽然紧握着方向盘,视线依旧盯着前方,但白皙的手背上,骨节凸起,甚至看得清血管。
“怎么,是觉得我太冷血了吗?”孟妍装作不经意地问道。
“我没你想的那么善良。”顾泽然果断地摇头,“我看过统计,这世上每天要死十几万人,我不可能面面俱到,每个人都关心。”
他沉吟片刻后,继续说道:“如果他不是你爸爸,那他对我来说就是个陌生人,还是个对你不好的陌生人。”
他自认没有那么宽阔的胸襟,什么都容得下。
“分得这么清,还真是难得。”孟妍不自觉间,语气更冷了些。
说归说,顾泽然还是没耽误正事,不到半小时后,他们就赶到了圣心医院。
孟志成已经送去急救,一看到孟妍,那个刚刚跟她通过话的护士,立刻把手术同意书递过来,指了指签名的位子:“签在这里。”
孟妍接过那薄薄一张纸,忽然觉得手上有千斤重。
上面的条条框框好像看不懂的天书,她只好在签名那一栏里,写下自己的名字。
手术室的那盏红灯一直亮着,那抹红色在此时看来格外刺眼,孟妍坐在外面的椅子上,干脆低下头,呆呆地望着地面,整个身体都慢慢变得麻木。
她从没觉得等待是一件这么煎熬的事,思绪乱成一团,忽然回忆起了小时候。
那时候刚上小学,如果孟志成下班早了,有时间来接,就会骑着自行车过来。
她每次看见爸爸,就欣喜若狂地冲过去撒娇,嘴里还喊着“爸爸抱”。
孟志成每次都会应她,一把抱她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
但随着她渐渐长高长大,孟志成力气渐渐不够,有一天回程的路上,他忽然感慨了起来:“哎呦,女儿长大了,我也老了,就要抱不动了。”
“你不老。”孟妍急急反驳着,嘴里含着的棒棒糖都发了苦。
她不喜欢别人说他任何坏话,就算他自己说的也不行。
“小丫头脾气还挺大。”孟志成笑着刮了刮她的鼻子,然后拨开自己的发缝,露出黑发中的几缕银丝,“和你比啊,就是老了,你看,我都有白头发了,将来肯定也死在你前头。”
那时候虽然已经参加过亲戚的葬礼,但孟妍对“死”这个词仍是朦朦胧胧的,只觉得那是不好的词,在他怀里闹了起来:“不会的,你不会死的……”
一着急,眼泪鼻涕都跟着留了出来,手里的糖也掉在地上。
“不哭不哭啊。”孟志成拿出纸巾,替她擦干眼泪,“爸爸还要看你长大成人,结婚生子呢,起码还能再活四五十年呢。”
“真的吗?”孟妍止住了哭腔,擦干净那张花猫脸后,伸出小指,“那拉钩。”
她那时候没什么时间概念,只觉得四五十年就是很长很长的,孟志成也乐得哄她开心,伸出小指,跟女儿约定:“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就在这时,病房门倏然一下打开,主刀医生从急救室里走出来,也把孟妍喊回到现实。
“医生,怎么样了?”她和顾泽然立刻迎了上去,想弄清楚情况。
医生早已看惯生死,只是平静地说道:“现在进去,还能见他最后一面。”
刹那间,孟妍只觉得耳边轰隆作响,闪过刺耳的忙音,身上也突然没了力气。
她像个毫无生气的木偶,摇摇晃晃地走进了急救室。
里面的光线白得有些刺眼,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血腥气。
那是死亡的味道。
四周像有穿堂风一样,吹得她后颈凉飕飕的。
孟志成躺在手术台上,身上到处插满管子,只有胸膛微微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弥留之际,他意识反而格外清醒,一看到孟妍嘴唇就快速蠕动着,显然有话要告诉她。
孟妍低下头,把耳朵凑到他嘴边,听到他气若游丝的声音:“我……活不到……和你约定的时候了,也没有资格……看你结婚生子……”
听到这里,孟妍忍不住心头一酸。
孟志成的呼吸声更加微弱:“下辈子,你晚点来……千万别和我老孟家扯上关系”
话音一落,他整个头忽然一歪,闭上了眼睛。
“爸?”孟妍久违地喊出了这个称呼,像小时候那样有些手足无措。
她颤着手指探了探他的鼻息,发现他已经断了气。
后来发生了什么,她的记忆有些模糊,只记得她再次站在医院的走廊上时,顾泽然正用充满担忧的眼神看着她。
明明刚听了噩耗,她应该痛哭流涕,可她只是瞪着眼睛,泪腺如枯竭一般,一滴眼泪都挤不出来。
“他死了……”孟妍一把捏住顾泽然的手臂,问道,“你知道了吗?他死了……”
“我知道。”顾泽然轻拍了拍她的背脊,试着安慰她。
过了一会儿,孟志成的尸体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蒙上了一层白布,被护士推送到了太平间。
孟妍和顾泽然一并跟了过去,他很有颜色的站在门口,只留孟妍一个人待在里面。
太平间静得可怕,没有一点生气,孟妍伸出手去,碰了碰孟志成的脸庞,恍然觉得他身体上还有余温。
可他已经没有呼吸,没有心跳,没有脉搏,真真切切地离开人世。
孟妍忽然觉得卸掉了人生中,一个无比沉重的包袱,但心里却空落落的,好像有什么东西再也找不回来。
就在这时,外面隐约传来一阵尖叫:“你让我进去!”
紧接着,是顾泽然刻意压低声音的劝诫:“阿姨,你冷静一点。”
孟妍浑身寒毛竖了起来——她到死都不会忘记徐萍的声音。
“你让开,我要见我老公!”徐萍非但没有收敛,叫声反而变得更加凄厉,想也知道外面闹得肯定很不好看。
“我来跟她说。”孟妍不想再闹大,直接打开了门,和顾泽然交换了一个眼神,“这是我们之间的事。”
顾泽然当然明白自己最好不要插嘴,只是拦在两人身前,以防她们起肢体冲突。
徐萍刚知道噩耗,本来就心力交瘁,这时刚和顾泽然拉扯一番,更是耗了不少力气,但一看到孟妍,她就变得像疯狗那样,一个劲想扑过来。
“你怎么还有脸来的?”徐萍破口大骂,“要不是你,你爸怎么会这么早走?”
她骂着骂着,忽然身子一软,瘫倒在地上,一边还不停锤着自己的心口:“老孟,你怎么就丢下我一个人啊,以后我一个人要怎么活啊……”
“他都死了,你还不肯还他清净吗?”孟妍看她这幅痛哭哀嚎的模样,存心往她伤口上撒盐,“有本事刚才别晕倒,还能陪他走最后一程。”
母女的关系一直比父母更加微妙,即使彼此厌恶,也知道最大的痛点。
徐萍怔忡片刻,想反驳却一时说不出话来,几乎快把嘴唇咬破。
但她还没消化孟志成死了这件事,表情忽然变得无比狰狞:“你是故意的对不对?故意晚来,不在手术同意书上签字,就等着送你爸走!”
真是毫无依据的推测。
“你这么说,不怕我告你诽谤吗?”孟妍嘴角边露出一抹冷笑,“有点常识好好不好,危急情况下,医院是允许先做手术的。”
眼看着徐萍脸色越发苍白,她忍不住嘲笑了一句:“你崩溃的样子,真的很像野狗。”
“你闭嘴!”徐萍闻言,突然伸出枯瘦的双手想来抓她,一时间真的像极了野狗。
但碍于顾泽然拦着,她连女儿的衣角都碰不到。
孟妍装作无奈的叹了口气:“本来还想把他的遗言告诉你呢,你疯成这样,看来是没必要了。”
“他说了什么?”徐萍一听这话,马上没了疯劲,而是眼眶发红,像个普通的心碎女人。
“等办完后事了,再告诉你。”孟妍想了一会儿,决定先吊着她,“反正医院和殡仪馆
有协议,最快明天,你就能抱着他的骨灰盒回家了。”
“这怎么行?”徐萍坚决反对,“你爸的后事怎么能这么草率?”
“人都死了,你还想敲锣打鼓,大办七天,弄得像仪仗队一样吗?”孟妍挑着眉毛,依然十分冷静,“他是我托关系弄进来的,这尸体该怎么处理,由谁来处理,还用问吗?”
“你……你个没安好心的东西!”徐萍说也说不过她,一口气提不上来,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
“还不都是拜你所赐。”孟妍脸若冰霜,像没有感情的冷血动物,“反正有钱能使鬼推磨,大不了到时候我扬了他的骨灰,再把你关进精神病院。”
“你……你……”徐萍浑身发抖,连句整话都说不利索,悲愤交加中又晕了过去。
“阿姨,阿姨?”顾泽然扶着徐萍,试着压了压她的人中,但徐萍没有醒来的迹象,“我先送她看医生,再联系葬礼的事。”
他把人背起来,就急匆匆跑开,一时间,整条走廊都安静了下来。
孟妍回到太平间里,掀开孟志成脸上的白布,看着他已经不会再有喜怒哀乐的脸庞,轻叹了口气:“都有点羡慕你了,什么都不用管,什么都不用做。”
想想也很讽刺,这么多年来,父女第一次平和的对话,居然发生在他死后,好像再放不下过去的一切,就是她太小心眼。
“你倒是爽了,还要留个这么疯的老婆给我。”她苦着一张脸,说话的语气却有点像小时候,但孟志成还是躺在那里,什么反应都没有。
她忽然觉得无比寂寞。
这种突如其来的空虚感,让她膝盖一软,身上也失了力,靠着病床跌坐在冰冷的地上,身体有些麻木。
不自觉间,她眼角发热,脸上竟是流下了一滴眼泪。
“怎么会……”她心里疑惑,急忙抬手抹去。
怕流下更多眼泪,她仰着头,不敢眨眼,但心里却明白,孟志成一死,她童年时那些圆满的时光,就跟着一起消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