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山上
流光一瞬,俯仰千年。
云沧村坐落于云沧山下,原本靠山吃山,村中人多为猎户,可前些年又是战乱又是旱灾,全村进山躲避,几乎把山中活物吃绝。后来天下太平,为了让云沧山恢复生机,这些牵鹰奔犬的粗野汉子便扛起了锄头,垦田种粮。
村中却有一人例外,父母死在了当年那场灾乱之中,被一个老猎户养大,无田可种,只能进山讨生活。
老猎户去世后,青年就更少在村中出现了,平常都在山上,只有猎下动物上镇上贩卖会路过,还有就是冬日,青年会住在老猎户曾经的房子里,甚少出门,村中人也不常见。
开春后,冰雪消融,麦田里冒出嫩绿的青芽,村民们拉着木犁扛着耙,下地翻耕好让麦苗长得茂盛。忙过一阵后,张大满坐在田埂上,看到一个人拉着木板车,朝山那边走。
木板上的东西垒摞得很高,看着分量就不轻,拉着木板的人却一步一步沉稳有力,让人并不觉得勉强。
张大满想了一会才想起他的名字,吆喝着问:“今年这么早就上山啊。”
他也不知道往年青年都是什么时候上山的,不过是随口一问。
青年回答他的声音掷地清亮,“先进山收拾房屋。”
这人应了一声,没多想,转眼间青年已经走远,地头上的刘婶子听到他俩的对话,琢磨着问:“周家这小子今年得有二十了?”
张大满说:“估计是得有了。”
刘婶子被劳作折磨得枯瘦的脸上活泛起来,像是在打着什么主意,“二十了也没成个家,可不得自己忙活着。”
张大满人憨厚,也想不到个一二,愣愣地应了一声。刘婶子不再多说,埋头干活了。
随着日头的高升,山中活物也渐渐苏醒,鸟雀在枝头鸣叫。入山到达居住的房屋时,已经过了午饭时分,经过一个冬天的沉寂,院子里经受了不少摧残。
周洐先把屋子里打扫出来,除尘通风,被褥挂在院子里晒,放好从山下带上来的米面粮油,又开始检查有没有哪些地方被大雪压坏。
房子也是承袭老猎户的,住在山中,最要提防的是猛兽,土墙夯了一遍又一遍,又高又厚还结实,人住的屋子也是,倒是没损坏的,就是杂货房的地窖里发现一条盘亘的蛇。
蛇足有手臂粗,还在冬眠,周洐拎着蛇头出来,他养的两条猎犬喉咙里发出预示危险的呼噜声,围着那条蛇不断地转圈。
过了一会,猎犬们发现这条蛇一动不动,就失去了警惕,好奇的在地上扒拉。
忙了这一阵,之前垫肚子的干粮早已消化完了,周洐不吃野物,但猎犬不一样,又要吃肉又吃的多,他把蛇刨开煮了,喂给两头猎犬吃,自己炒了盘鸡蛋就着饼吃。
院子里倒不寂静,鸡雏们搬入新家,叽叽喳喳不断,偶尔夹杂着一两声狗吠,向这座山昭示着它们的到来。
带来的蔬菜少,要节省着吃。院子里有一片菜地,周洐把种子撒下,挑着担子去不远处的溪水里挑水,把水缸装满,这一日就过去了。
又忙了一日,这个院子逐渐恢复从前的生气。周洐很舍得的喂了自己和两条猎犬吃了顿好肉,在清晨出发,去探查挖的陷阱有没有被破坏。
深入山林,草木繁密起来,枯枝纠缠遮挡着前进的路,周洐手中拿着砍刀劈开,找到两个以前挖下的坑,里面什么都没有,重新把坑面遮掩好,又去寻找下一个。
云沧山很大,但他打猎的区域大部分是固定的,遇上之前猎户们搭建的用来过夜休息的茅草棚,能修补的也修补一下。
还没走近,两只猎犬在茅草棚前来回转,似乎是发现里面有什么东西。
周洐警惕起来,弓上搭箭,一步步靠近。
茅草棚的地上躺着个东西,周洐走近了,看清是个人,衣衫破烂,一动不动,不知是死是活。
他收起弓箭,在这个人身旁蹲下身,想探一探是否还有呼吸,手腕却忽然被人拽住。
像蛇一样冰冷滑腻的肌肤触感抵靠在脖颈,随之而来的还有匕首刺破皮肤的痛感。
身下的阴影里,一双阴厉而戒备的眼睛盯着他,目光冰冷,杀意四露,似乎下一刻,手中的利刃就会割开他的喉管。
而他也准备这么做了。
在察觉到他动作的前一刻,周洐抽出身侧的砍刀毫不留情的砸向了他的小臂,这人似乎本就没有多少力气,一砸之下匕首掉落,整个人却犹如被激怒的野兽,从地上跃起。
周洐按着他的肩膀,向下狠狠一贯,砰的一声砸地响,这人才倒在地上不动了。
茅草缝隙间落下的光影晦暗不明,周洐听到他粗粝的呼吸声,没有再动作,转身离去。
他不会杀人,但也不会去救有意要杀自己的人。
自己居住的环境中存在着这样一个人,周洐不免更加警惕,回程时又去了那间茅草屋,那人已经不在了,只留下一地杂乱的枯草。
又过了几日,天气渐暖,冬季躲藏起来的动物逐渐苏醒,周洐恢复打猎,探寻几日,猎到一头外出觅食的母鹿。
为了追这只母鹿,一不小心进了深山,出去时山路崎岖,又加上鹿伤了脚,速度很慢,眼看天色将晚,周洐找到从前山中猎户立下的茅草棚,虽然已经塌了半边,好歹也能庇护一些,便准备进去。
里面却又有一个人,周洐凝神一看,还是之前那人,蜷缩着坐在地上,手摊在地上,黑脓的血流了一片。
一行又是猎犬又是母鹿,闹出的动静不小,这人估计早就听到声音了,却没有力气,从他杂乱如同枯草一般的头发中,露出一双寒星似的眼睛,却像是没有光的深渊。
他只是淡淡的看了一眼,又低下了头。
周洐看向他的手掌,那里割开了一道口子,黑血就是从那里流出来的,似乎是中了什么毒。
抗不过去这毒,他的命就交代在这里了。
周洐把鹿绑在树上,收拾出一小片空地,席地而坐,从包裹中取出干粮和水壶,慢慢吃着。
他这边有着落,两只猎犬却还没进食,周洐摸了摸他们的后颈,低声命令了一句,它们便如同射出的箭,消失在草木中。
茅草棚塌了一半,他们两个斜对坐着,都可以看到对方,但是谁都没有朝对方看去。
过了大约一刻钟,两只猎犬各自叼着一只兔子回来,放到周洐身前,这是要他给处理一下。
周洐把皮剥下,骨头连肉扔给它们。打猎的犬要保持野性,周洐也会给他们吃生肉。
用土把皮上的血搓干净,就扔进了随身背着的篓子里,攒够了能做件兽皮衣,山里的夜冷,要好好保暖。
周洐准备有过夜的兽皮,裹在身上囫囵睡一夜,也不会觉得冷。
温度很快降下来,入夜后山林里寂静的可怕。
习惯了寒冷的人,不会觉得白天和黑夜有什么区别,习惯的警惕的人,也不会去分辨寂静和热闹哪一个更危险。
但邝玉从来没有这么冷过。
他连蜷缩在一起的力气都没有了,即将死在这里,死在这个荒无人烟的山林里,死后尸体或许还要被野兽吞食。
没有人知道他死在这里。眼前这个山野猎户或许知道,或许也会告诉官府,山上有个危险的贼人。
手上一痛,邝玉模糊睁开眼,什么都看不清,他握紧另一只手中的匕首,艰难的朝前刺去,可他的手一点都抬不起来。
邝玉没有再挣扎,他认命了,被人杀死还是被毒蛇咬死,又或者是饿死,都认了。
他任由自己坠入无尽的寒冷之中。
被阳光照醒时,邝玉不知道自己呆愣了多久,甚至以为自己已经死了,他就这样躺着,直到阳光把他的身体全部照热,恍然间动了动指尖,发现自己竟然还活着。
他转动眼睛,朝旁边看去,看到自己被割开放毒血的伤口上,敷着一层绿色的碎草,而他的手旁边,也有之前不存在的东西。
似乎是两块干饼。
他又发呆了很久,才移动指尖,用了足足两刻钟,把干饼放在嘴边,试探的咬了一口。
太干了,吃到嘴里,有无数的渣滓顺着嘴缝掉落,干涩难咽,邝玉就含在嘴里,混着唾液和血咽下去。
胃早就没有知觉了,落进去的东西就像像块石头,沉沉的压着,却像是压住了他的命。
等到恢复了力气后,邝玉走出茅草棚,发现外面什么都没有。
在林子里过了这么多天,他也知道哪里有溪水,跌跌撞撞地跑到水边,一头栽进去贪婪地吞咽。
五日后,邝玉又在山中看见了那个猎户,他伏在树干上,没有发出一点动静。
他面无表情的看着一人两狗快速远离,轻巧地翻身下树,沿着他们走过的痕迹,缓慢的随行。
没走多久,他停下了脚步,看着灌木丛旁的一个地方,一只瘸腿的野兔,正在艰难地蹦跳。
又可以多活一日。
邝玉低下身,把那只兔子捏在手心,手中的匕首抵在兔子的腹部,肮脏的绒毛不断颤动,轻轻一划就会立刻失去生命。
他的手心越握越紧,却逐渐感受到它微薄却清晰的心跳。
许久之后,他慢慢的放下了手中的匕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