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愧意
刘府这两天异常热闹，几乎随时都能听到里面传来的读书声。
周围邻居都知道，小巷尽头的那位外出十余年才归乡的教书匠刘先生，近日收了个关门弟子。
那年轻人恭谦有礼，出口成章，一看就是个不得了的读书种子。
大家都在在猜测，这刘先生可是捡到宝了，居然收了个这么有出息的弟子。
说不定这次殿试，这位年轻书生就能金榜题名，入朝为官！
抱着这样的心思，这几天的街坊邻居看到刘先生，态度都热切了许多。
青石板路的小巷尽头，三合小院内书声琅琅。
罗高进和青田先生相对而坐，针对书经典籍中的内容一问一答。
小乔穗坐在一旁，听着小师弟和先生论道，边听边打哈欠。
其实她压根听不懂这两人在聊什么，从之乎者也到民生社稷，从庙堂经纶到各国纵横。
她之所以一头雾水地坐着听，是因为先生发话，旁听的时候，她就可以不用背《识字经》。
小乔穗不想背《识字经》，太枯燥了，比小师弟讲的故事差远了。
小乔穗来洛邑城半个月了，每天都过得异常充实。
白天和小师弟一起在院子里上课，晚上的时候去司天钦的观星台，找袁师傅学星算相术。
有空的时候她也会去顾府，跟武管家一起蹲在一旁，边吃瓜子边看小叔炼丹，然后被炸鼎的烟熏得脏兮兮地回家。
小乔穗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只是觉得现在这样安定充实的日子，是再好不过的了。
“空空空——”
院子外传来一阵敲门声，把小乔穗拽回神来。
她看了看还沉浸在论道中的两人，叹了口气，然后从椅子上跳下来，快步跑到门口。
“谁啊！”小乔穗在门后大声问道。
门外传来一个妩媚的女声：“顾家小女英孝，前来拜会青田先生！”
听着那诱人的声音，小乔穗心中莫名一颤，竟有些害羞了。
“稍等，我去禀报先生！”
回话间，乔穗不由想道：“英孝……好耳熟的名字。”
当小乔穗小心翼翼地叫住先生，说出来人报上的名字后，那两人都愣住了。
过了片刻，还是先生回过神来。
老人叹了口气，对罗高进摆摆手：“今天就到这里吧……高进，先生和你说的，你回去再好好想想。！”
“明天你也不用来学堂了，好好休息，准备几日后殿试。”
“是！”罗高进作揖退下。
青田先生点点头，对小乔穗说道：“乔穗，你也提前放课，和高进一起出去散散心吧！”
“好耶！”小乔穗下意识地咧开嘴，随即马上收敛神情，恭恭敬敬地作揖道，“是，先生！”
青田先生笑了笑，也没有训斥小乔穗的顽皮，反而摸了摸她的脑袋：“你和高进从后门离开吧。”
等小乔穗兴高采烈地带着罗高进从后门出去后，青田先生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身上的儒衫，走到前院开门。
一袭宫袍的女子静静站在门前，眉眼如黛，贵气逼人。
这位南唐国国主就这么独自一人，盛装前来。
老人没有说话，等对方进入院子后便关上门。
两人走进学堂。女子看着面前熟悉的房间，玉手轻轻抚上桌椅，眼神中充满了怀念。
“和我小时候一样……”宫袍女子语气感慨。
青田先生只是淡淡问道：“国主出宫，为何没有护卫侍女相伴？”
顾英孝轻笑一声：“我回自己家，需要什么护卫侍女？”
青田先生转过头，语气强硬：“你的家是洛邑城中心的南唐国宫，不是我这三合小院！”
顾英孝丝毫不恼：“就算这里不是我的家，但您永远是英孝的父亲！”
老人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似乎是在压抑自己的情绪。
顾英孝在青田先生身前缓缓坐下，眉眼低垂：“过了这么多年，您还是没有原谅我。”
青田先生痛苦的闭上眼，十几年前的回忆如潮水般席卷而来。
前任国主顾千良，育有三子一女。
太子顾高知，任南唐国子监，坐镇洛邑城，掌理国事，兢兢业业。
次子顾高息入北镇抚司，掌管锦衣卫，从此不问国事。
幺子顾高隋更是文采斐然，在太安城担任祭酒。
最小的幺女顾如笙则是顾千良的掌上明珠，也是整个南唐国声名显赫的公主。
南唐国上有青衣相辅佐，下有三位国子护国，一时间国力强盛，海清河晏。
唯一有点可惜的，就是太子顾高知膝下没有子嗣。
不过这也无伤大雅，因为当时太子还年轻，后继问题根本不足为虑。
后来顾高隋产下两女，分别取名顾英孝和顾溪云。
并让长女顾英孝认青衣相为义父，寄养在这间三合小院中，一养就是足足二十年。
直到十几年前，顾千良驾崩，远在太安城的顾高隋携妻带子，从太安城返回洛邑城。
一个月后，顾英孝继位。
没人知道这一个月里，宫中发生了怎样的腥风血雨。
他们只知道，太子顾高知和国子顾高隋因悲痛过度，感染风寒，不幸离世。
而顾高息已入北镇抚司，不理国事多年，拒接了世袭罔替。
最后只能由顾高隋的长女，也是青衣相的义女继位罔替，成为南唐国的新国主。
在顾英孝继位国主后，这位在朝堂鞠躬尽瘁了三十年老臣青衣相，最终还是没能死而后已，而是选择告老还乡。
一时间，南唐国内风声四起，关于新国主的继位和老首辅的请辞议论纷纷。
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这位史无前例的女国主一上任就展现出惊人的手段，迅速平息了民间的质疑。
而那场宫中的内乱，在南镇抚司的镇压之下，也逐渐没人提起。
直到十几年后的今天，已经甲子年岁的青田先生，再次打开了这个话题。
“生在庙堂之家，手上沾着亲人的血，这是多么可悲啊……”老人痛彻心扉，“这么多年，我一直想带你远离这可悲的命运……”
“可是最后，它还是找上你了！”
“你的伯父杀了你的父亲，于是你又杀了你的伯父……”
青田先生老泪纵横：“我真的不想看见，我的女儿变成这个国家最绝情之人！”
顾英孝深吸一口气，随后跪坐在地，华贵的宫袍下摆沾满尘埃，声泪俱下：“英孝有愧。”
老人沉默地摇摇头。
有愧的不应该是孩子，应该是他自己。
正因为这份愧意，他才选择辞官，走遍整个南唐，想替自己女儿赎罪。
也正因为这份愧意，老人的名字才出现在文庙功德林的竹简上。
所谓圣人，如何保持谦卑恭良？
心中有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