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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书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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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施罗醉到不省人事,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谁拉都不管用。

    宁柏渊准备了客房休息,扶娄背起她没打招呼就出了山庄。

    他的步伐缓慢,像散步。女人的头埋在他的颈窝,双手耷拉在他胸前,温热的气息透过衣襟,浸在他的皮肤上。心跳得快破体而出。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感受了。

    身后的脚步离他不远。他侧头,对跟上来的他们说:“小竹子,你师父交给我了,你回去吧。”

    贺青竹跟着师叔师父走了近一个时辰,街道无行人,只余零星盏灯,照着青石板路。

    不是去三更会总坛的方向。

    扶娄停在一座房舍前。周边铺子房门紧闭,不闻打更声。关门前,他看见贺青竹伸长脖子往里探,说:“我在城里有家,小竹子不会以为我住山里吧?”

    贺青竹:“师叔真是有钱人。”

    扶娄被她逗笑:“今夜太晚了,下次再请你来我家做客。”他斜眼转向她身旁的男子:“带上你这小护卫。”

    有师叔照顾师父,到底是放心。贺青竹应答过后往回走,胡萧与她并肩而行,不发一言。

    月光下有两个影子,他们挨得很近,走路的动作稍大一些,肩膀就撞到了一起。

    吊坠握在掌心,贺青竹顿步忽道:“胡萧,纸片人是什么?”

    她看到他逃避似的走在前面,背脊上的觉浪剑发出吭哧声响。这种称之为怜悯的情绪,她第一次从他心中感受到。吊坠发热,高过八月之夏的体温。

    她厌恶这股情绪,就像阿瑛会说她可怜一样。她决定打破砂锅问到底,提高了声音道:“我想知道天书的真相,告诉我胡萧,为什么穿过来的阿瑛会对我怀有敌意?为什么他会知道那么多事?”

    胡萧转过身来,他面露难色,只敢看着她的脚尖。

    她知道他不擅说谎,一旦开口,说的就是真话。这么难以言说的真相,越发提起了她的兴趣。怕他逃避,便主动走上前去,宽慰道:“你放心,我没那么脆弱,任何事我都能接受。”

    这句话像是定心剂,他的脸上扫去忧虑,取之而来的是坚定。他与她对视,“阿竹,没有天书。”

    “在我们那个世界,有人写了一本小说,按你们的话,应该叫话本子。这个话本子的主角,叫薛牧。”

    握住吊坠的手松了一松。仿佛被人打掉牙齿,凉风从嘴里灌入肺腑,呛到她快猛咳出声。

    她极力忍住,稳定心神,朝他点头:“嗯,你继续说。”

    胡萧瞒了太久,此刻在她的逼问下,打定了主意想让她走自己的路,摆脱作者给予她的命运。他一边仔细观察她的反应,一边斟酌道:“阿瑛穿过来前,看了那本小说,知道很多事。在他的视角,我们都是书中人。”

    书、中、人。

    这三个字像重锤狠狠敲打她的脑仁。

    她用很轻的声音问:“那你们都看过我这个书中人的结局了?”

    “不是的,阿竹。”胡萧的手肘抬起,又无力地放下,“我也是书中人。”

    满是酸涩与挣扎。她知道,他在撒谎。

    只有这句话是假的,其它都是真的。

    贺青竹仰头望月。月像一只眼,也在看她。

    “告诉我,我的结局。”

    按捺住想要拥她入怀的冲动,他用得体,清晰的语调说:“你为了复仇,想利用奉天门的势力对抗玄机阁,嫁给了少主。结果……”他的眼底漫起湿意,“羊入虎口,你被少主砍断手脚,做成人彘。”

    竟然是做成人彘!贺青竹觉得滑稽:她还真想过靠引诱少主入奉天门。手段不齿,但她单枪匹马,别无他法。

    与此同时,一个恐怖的念头冒出来:她的想法,行动,话语,是不是在被人操纵着,那她有自我思想吗?如果这一切都是假的,她只是别人纸上的寥寥几笔,那她的人生到底是什么?

    胡萧给出了回答。

    他目不转睛,说出了那句折磨着他的话:“作者给你的设定是为了复仇不顾一切。阿竹,你要不要摆脱他的控制,过你自己的生活?”

    恍惚了须臾,她厉声反驳:“开什么玩笑!我走的路都是自愿的,没有谁控制我!”

    她匆匆离开,可以说是跑的。

    胡萧欲追,她拿掌心对他,并未转身,“别跟过来。”她说,“我想理一下思绪。”

    出了城数条小道摆在面前,贺青竹记得遗迹群的方向,朝西边走了几日。饿了有野禽,渴了便喝山泉。每场日出日落都没有落下。脚步不歇。她试图用漫无止境的路,来冲散那堵自我怀疑的高墙。

    胡萧口中的真相颠覆了她的观念,最难的是,她要去消化那些信息。

    每到一处地方,她都疑心有人在注视她。

    书中人,书中人——

    有人在别的世界窥探,窥探了那个名叫贺青竹的人物的生活。

    被监视的感觉阴魂不散,她数次回头,林间的雾像妖魔布下的陷阱;高低起伏的山峰不再壮阔,奔流的瀑布不再目眩神迷,在视线中都如纸那般轻薄。

    在一个夜晚,她靠在磐石旁,拿起火折子,想用手指捏住这束火光,看看自己会不会像纸那样燃烧起来。

    即将触到火的那刻,有人走近了。

    “贺姑娘。”

    原来真是有人跟踪。

    她突然心定。

    灭了火,她抬眼去看来人,“这世界真小,在哪都能碰到谢大侠。”

    谢进越走越近,黑夜中他脸上的刀疤狰狞可怖。

    “贺姑娘独自在山中,如遇豺狼虎豹,岂不危险?谢某不请自来,愿护送姑娘一程。”

    离她五十多丈远的地方,榕树上栖息的黄莺扑翅,金黄色羽毛飘在胡萧的袖口。他双手抱胸,一动未动,聚精会神听那处的动静。

    “豺狼虎豹,谁来谁死,不劳谢大侠挂心。”

    说这话的时候,贺青竹将手上的长萧转了个圈,似笑非笑地望着谢进。

    谢进咧嘴,近乎贪婪地盯着她的脸颊:“听闻贺姑娘功力散尽,难怪在山庄,未见姑娘出手。”他脸色忽变,无意识朝后退了一步。

    “九头蛇夜袭奉天山庄,正是此物召唤。”贺青竹持萧指着他喉咙的方向,多了分玩笑的意味:“谢大侠想再听听箫声么?”

    谁都知道他在肉墙内的举动,这话无异于巴掌扇脸。谢进怒道:“你少给我装,你根本就不会用它。”

    反正撕破了脸皮,他不再装模作样,动手去解腰带。解到中途,他的手僵在腰间。

    只见一条通体纯绿的短蛇绕在她的手腕,分叉的舌头仿佛成了刺,直往他眼球扎。

    那蛇的主人肤白似魅,神色莫测:“深山除了豺狼,多的是妖邪出没,谢大侠独身在外,就算武功高强,也可要多当心。”

    谢进周身溢出杀气,他竟然在被女人恐吓!

    榕树后的胡萧感知到了他的杀意,正欲拔剑,突然听到雷声般的巨响。再侧头一看,现场那块又厚又重的磐石被她劈碎,而刀疤男子早就不见了影踪。

    胡萧微笑。知道她敏锐,怕被她察觉,忙又躲到榕树后,借着粗壮的树干藏得严严实实。

    首先看到的是粉色床幔。

    发觉身处陌生的地盘,施罗忍着头痛转醒。那个少主呈上的烈酒果然不同凡响,让她过足了酒瘾。口干舌燥,床边就有木架,上面的茶杯隐约冒着热气。

    以防万一,她从指甲里扣了粉末进杯。

    确认没被那人发现,她畏手畏脚地起床,脚尖触地,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想神不知鬼不觉地开溜。

    房间不大,只有一张床和桌椅柜架。而扶娄就坐在椅上,双手撑着额头,看样子睡得正酣。

    当她好不容易挪到门口时,扶娄说话了。

    “师妹睡了三日,真是让我好等。”

    施罗整理头上的发簪,摸了摸自己的脸,强装出自然的笑,回身端起那杯热茶递到他跟前:“师哥,渴了吧?喝点?”

    扶娄垂下眼皮去看那茶,嘴角上勾,“师妹敬茶,我哪敢不喝。”

    说罢一饮而尽。

    两人面对面坐着,谁也没有说话。

    扶娄自顾自掏出包好的麦芽糖,糖粒大小不均,他刚拿出一颗,就听到她说:“你还喜欢吃糖呢。”

    “二十多年了,师哥。”施罗张嘴的时候,他上半身微微前倾,在等她下一句话。

    施罗说:“你怎么还没成家?”

    她开门走了出去,在院子里逛了一圈,站回到门口。她的身影遮住了大半光线。屋内的扶娄垂头,那包麦芽糖摆在桌上。他没有吃,也没有动。

    施罗举手撑了个懒腰,说:“我要走了,师哥。”

    “去哪?”

    她笑答:“去买酒喝。”

    扶娄霍然起身:“你跟我来。”

    施罗的心早就游到了九霄云外,耐着最后一点性子,跟他来到另一间房前。他推门而入,这个房间比刚才的还简单,没有任何家具。像是仓库。

    仓库内摆满两头小、中间大的酒坛。坛顶盖着红布,麻绳箍成了如意结。坛身的方形纸张上,写有将军酿、甘露琼、屠苏等名字。

    够她喝到天荒地老。

    施罗挪不开步子,皱着鼻子去闻酒香。她本想打趣他这么多年是不是靠卖酒为生,但不合时宜——她不知该怎么面对他,所以选择躲。

    她提起裙摆,退出这间仓库。

    “好酒,”她说,“但还是外面的香!”

    “老大不小了,师哥,你该为自己打算了。”

    扶娄脚步摇晃,倒下去时,伸手一抓,却是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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