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局外人
咕噜噜。
浴桶水面鼓起水泡，一头湿发的贺青竹从里钻出，赤脚踩在地面，所到之处只余一滩水渍。
她顺手从架子上取走衣袍，披在身上。干燥的衣袍立马被浸湿，她毫不在意，拖了把交椅坐下，湿发拨到一边，微微歪头拿起那根吊坠把玩。
吊坠传来的情绪是一种渴望。
对谁有渴望？她心知肚明。
如果说幻境让人沉迷，那个白发青年给她织的梦是家人，那她与胡萧成婚，这个并非她所愿，只剩一种可能，那是胡萧心之所求。
这可让她犯了难。爹娘大仇未报，兄长下落不明，阿瑛还没回来，她哪有时间考虑别的事。
虽说偶尔会有不合时宜的冲动，问题不大，可以控制。
“细细。”
短蛇没有回到袖口，她四处翻找，发现它躲在枕头下。
它把自己盘成两圈，尾巴挨着嘴，看起来萎靡不振，像是生病了。
不会。
她曾问过仙翁，仙翁说细细是罕见的灵蛇，不吃不喝就可活百年，身上的毒是剧毒，同时也是克制其它剧毒的解药。总而言之，细细一身都是宝。
怎么哄都不愿回到她身上，她磨掉了所有耐心，不知哪来的一股邪火。
胡萧不是说来找她的吗？他到底还要和她那个假弟弟聊多久？他们瞒着她到底要商量何事？
不行，她要问个清楚。
推门巧遇明卫队，向他们打听了一下，便往湖心水榭那头走去。
去的中途，总听到身后窸窸窣窣的动静，不是动物在叫，她几次三番回头，那阵声音就消失了。
咕噜，咕噜。
仿佛水在流动。她止步，疑神疑鬼地望向四周。高举火把的明卫队带来一丝慰藉。地面广阔，高低起伏的建筑都有燃灯，远处林中树影飒飒，三层楼阁的藏书楼正在远眺她。
她尽量挥去那种不适感，加快脚步往水榭那头奔去，好不容易到了目的地，却见到胡萧与宁柏渊、阿瑛两人在一起。
上次也是如此，他们三人闲聊。一个是假弟弟，一个是假少主，不知缘由，只要她看到胡萧与他们走得近，就感到不舒服，像是被背叛了一样——事实的确如此。他们才是一伙的。他们来自同个世界，而她是局外人。
胡萧的目光与她相撞，他收回作辑的手，朝她走近，笑道：“贺姑娘，我刚想去找你。”
袖口的吊坠滑到了手里，心跳得厉害，理智告诉她不能在此时刨根究底，但她实在忍不住。她凝视他：“胡萧，你是不是瞒了我什么事？”
胡萧身子一僵，手不太自然地背到身后，他偏过头，不敢直视她的眼神。
这是心虚的表现，而她感受到的情绪是愧疚，满满当当把她侵蚀。
忽闻虚空中传来箫声。
那箫声缥缈，听不出来自何方。与此同时，咕噜的声音又出现了，这下她听清楚了，是大地在沸腾。如同地底深处开了灶，把上方的土地当成开水煮沸。
这个念头太过骇人，贺青竹思绪被搅乱，无名怒火跟着消散。是啊，她有什么资格去质问别人，她不也一堆事瞒着他么？
她咳嗽两声，清了清嗓子：“没事，我就随口问问，你不用这么紧张。”
听她这么说，胡萧总算缓和了些。
贺青竹却脸色骤变，她伸手把他拽到自己身旁，连着退了数步。
方才胡萧站立之处，化为了一小滩沼泽。贺青竹所听到的声音就是从沼泽深处传来。
“我靠！”水榭内的贺见瑛看到了这个场面，吓得抓紧宁柏渊的手臂，“少主，那是个啥啊！”
宁柏渊站起身，只旁观并不表态。
箫声扩散至四面八方，引起了明卫队的注意，有好几对赶到了他们面前，看见这滩沼泽地不明所以。
贺青竹四处探寻声音来源，最后嗅到恶臭，一串半透明液体垂到她眼前，落地那刻，将地面瞬间化成沼泽。
她率先仰头，那是一张大如洞穴的嘴，嘴里的舌头分叉，口腔壁上的血肉猩红湿润，两粒尖牙有七尺之高。嘴巴闭合后，露出完整的扇形蛇头。那头连接蛇身，隐没在浓浓的夜色中。
更为诧异的是，夜色中不止那一个蛇头，贺青竹见到足足有九个蛇头！
一条蛇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向明卫队，张嘴就咬下一名弟子的脑袋，吐到了沼泽地上。那弟子目瞪口张，往下沉到地底时，眼睛还眨了一下。
这可是奉天山庄，除了玄机阁，没人有能力召唤这么大只怪物夜袭此处。贺青竹大喝：“少主！是玄机阁对我们出手了！”
宁柏渊的九节鞭缠上了蛇头，他飞身至明卫队身前，借机挖苦她：“贺青竹，你看看你做的好事！”
他有条不紊地命令弟子摆出阵法。
那些弟子战战兢兢，头一次遇到这种事，举着盾牌的手无人不抖。
“怕什么。”
血喷到宁柏渊的脸上，他伸舌舔了舔，兴奋地甩鞭迎向比他大数倍的九头蛇。
“这才有意思啊！”
眼见靠山跑了，贺见瑛一顿蛇形走位，绕到了胡萧身边，抱紧他的手臂：“胡兄，我好怕！你记得要保护好我！”
胡萧凝神，他在幻境与灵兽打过交道，相比起来，现实出现这种九头蛇也就见怪不怪了。毕竟原书是玄幻小说嘛，正常。他无暇安慰阿瑛，转头询问贺青竹的意见：“怎么说？”
贺青竹：“先找到法器主。”
就像沉没秋月岛的水使者一样，只要找到主人可破。上次有木大夫的提点，这次她得自己寻找。
她闭目，仔细去听箫声的方向。像这种大法器会有媒介，水使者是水，那这个人的呢？是声音吗？对方用箫声控制九头蛇，那必定不可能隔太远。
再次睁眼，昂首往蛇的方向看去，只见冲上去的宁柏渊站到了树尖，他的鞭子卷上了三个蛇头，将它们绑成一团。他的身后有蛇尾扫过，他有所察觉，松了鞭飞速跃到另一处，却有蛇头守在他的落脚点，他赶忙收气，停在半空，其余蛇头张开大口就朝他咬去。
只听阿瑛嘶嚎，捂住眼瑟瑟发抖。
贺青竹的心跟着一提。不是担心。她才不会操心他的死活。她在意的是，九凤珠带来的功力确实了得。那紧要关头，宁柏渊张开双臂，掌中聚成两道橙色屏障，将那些袭来的蛇卡在屏障外头。
这一招似乎拼尽了他的全力。他头发凌乱，怒目切齿，显然不在乎表情管理了。他灼热的目光直直落在胡萧身上，是想求救，嘴唇却紧抿着。
贺见瑛壮着胆子移开指缝，看到宁柏渊还活着，去推胡萧的背：“胡兄，快救救少主！”
胡萧苦笑：“我怕蛇。”
贺见瑛无语：“有没有搞错，蛇你都怕……”
贺青竹：“你不怕那你去。”
贺见瑛惊恐地瞪向她。
话虽如此，贺青竹拔下一把剑扔给胡萧，“救他干嘛，谁要他不自量力往前冲。”
胡萧懂她的意思，他似下定了决心，接过剑蜻蜓点水般地纵到半空，挥剑斩向围绕着宁柏渊的蛇头，哐的一声，剑就断了。但此举吸引到了九头蛇的注意，它们转而把目标对准胡萧，给宁柏渊争取到了喘息之机。
宁柏渊像断了翅的鸟，重重地砸到地上。
他爬起来，乌发飘动，盛着满腔怒火。
“摆箭！”他朝明卫队命令道。
明卫队的箭阵刚摆好，胡萧回到了贺青竹身旁。
他知道她的话外音，没必要和怪物硬碰硬，讨不到好处，只过了几招便趁机退场。
万箭齐发，流星似的冲向九头蛇。四五个蛇头张开大嘴，将箭悉数吞入腹中。
它们吞了箭后在变高，终于伸长了脖子，隐匿在黑夜中的身体全部露了出来，像狐狸尾巴那样扭动。最高的蛇头上，站了一个不起眼的身影。
那蛇头把身影送到屋顶，贺青竹看清楚来人。那人玉面白衣，正是连丘。
他手持罗盘，声音不大不小，却正好让大家都听得清楚。
“交出奉天门所有法器。”
“否则，我每夜都会来拜访。”
语毕，九头蛇口里吐出唾液，那唾液腐蚀性极强，融化盾牌，把地面蚀成了一圈圈的沼泽。
蛇头把连丘接走。
九头蛇越来越矮，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当然，这只是视线的误差，贺青竹推测，它应该是回到了地底。
箫声消失了。
这场突如其来的战役让奉天门损失惨重，多栋建筑损毁，弟子死的死，伤的伤。偏偏门主去了别处集议。他打算联合天下各山各派，商讨出对付玄机阁的法子。
没料到是玄机阁先出手。
翌日一早他们就在开小会。
贺青竹：“少主，依我拙见，咱们不如先撤离奉天山庄？”
宁柏渊阖目，他身后两个捏肩的姑娘又换了。他说：“你就这点出息，人是你引来的，你说我把你的人头提过去送给薛凝，能不能化解矛盾？”
贺青竹赔笑：“少主真会开玩笑，他们可是冲着法器来的。”
顶着巨大黑眼圈的贺见瑛说：“胡兄，梦貘不是认了你当主人嘛，它能不能把蛇搞到幻境里去？”
提起这茬，宁柏渊眯了迷眼，神情不悦地抬指，让身后的姑娘停手。
胡萧拿出那只角，一本正经道：“昨晚我去了梦总的幻境，梦总说他惧怕九头蛇。没人能对付九头蛇，它是上古遗留下来的灵兽。”
贺青竹疑惑：“不是说世间妖魔气数已尽么？”
胡萧轻声道：“他们不是妖也不是魔，是天地初始就存在的生物。”
贺青竹沉吟须臾，对宁柏渊道：“少主若不想撤退，那我们就要找出操纵九头蛇的人。”
宁柏渊：“不就是那个书生？”
“不是。”贺青竹摇头，“连丘只有罗盘，他的罗盘能够指示法器的数量，据我所知，他没有这个能力能……”
“行了。”宁柏渊朝她扬手，他揉捏眉心，“我们还有事要谈，你先出去。”
态度冷硬，没有丝毫情面可讲。她向来厚脸皮，有很多想法要说，要留下也能留下。但看到阿瑛那排斥外来者的眼神，她喉咙一哽，自行告退了。
“原著里有没有出现这种怪物？”宁柏渊问。
贺见瑛：“没有呀少主，这剧情书里根本没写，要不我们把法器给他们吧……”
“给？”宁柏渊把玩手中棋子，似乎觉得好笑，“都撕破脸了还装什么，迟早要打一场！”他转头去看胡萧，没想到他早走了，不禁嘲讽：“还以为他的功夫能派上用场，真没出息！”
贺青竹走得太急，没注意到有人跟了上来。
她走一步，他跟一步。
她停，他也停。
发觉了他的存在，贺青竹愤而回身，有着委屈，还夹杂着恨铁不成钢的意味，说：“跟着我做什么？你和阿瑛还有少主才是同世界的人。”
她根本就对他的世界一无所知，这种感觉令她挫败。
胡萧盯着她的脚尖，支支吾吾地说：“贺姑娘，你想不想进我的幻境里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