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四幕戏
四月十七,薛府。
进府贺寿的人络绎不绝,薛牧挂着笑脸,迎了整日宾客,早已口干舌燥,叫苦不迭。好不容易挑着时机,瞄到四处巡逻的紫衣女子,忙唤道:“阿姐,且留步。”
紫衣女子驻足,并未回头,只道:“何事?”
薛牧跟上去,在薛凝跟前拱手:“阿姐若无急事,能否替小弟片刻,待……”
话还未尽,薛凝想都没想,一个字回绝:“滚。”
在阿姐这吃了瘪,薛牧不恼。这不奇怪,他这位姐姐自小与虫蝎为伴,性情古怪,一张刀子嘴从不给任何人留情面。也不知日后,是哪位大侠,能博得她欢心。
正感叹着,又有批人运箱进府。见到来者,薛牧方才的疲态一扫而光。伸长脖子往外探了探,却没找到主角。只好蹲下身,与一位八九岁的孩童搭话:“乐童,你家班主呢?”
乐童戴了顶黑帽,胖脸圆乎乎的,眼睛水润。他怀抱竹简,闻言神秘兮兮道:“嘘,班主不让我们多说,等会你就知道啦。”
薛牧在心中暗忖:好你个百戏班,我大费周章将你们请过来表演,不会在这节骨眼上给我放鸽子吧?
民间戏法盛行,但逢喜事,必请戏班演出。而今日正是薛老太爷鲐背大寿。为讨太爷欢心,薛牧踏破铁鞋,从一众招摇撞骗的戏法班子中,挑出其中佼佼者——百戏班。
百戏班在江湖神出鬼没,只在每月十五在各地瓦舍现身,演完即走,从不逗留。
就在前两日,百戏班正巧在燕州瓦舍演出。
薛牧听闻,立即上门拜访,与百戏班班主许连环彻夜长谈。许连环被薛牧孝心所感,才应声来府拜寿。
岂料等到戏台搭好,迟迟不见许连环的身影。
薛牧坐于席间,与长辈亲友推杯换盏。
他们此次前来除了给太爷拜寿,也是为了给薛牧送行。下个月他将去常福山拜师学艺,归期未定。
“咚”的一响,戏台上传来锣声。薛牧抬眸观望,吓得他差点没晕过去。
只见百戏班的数十名戏法师,无论男女老少,脸上都糊了厚厚一层铅粉,惨白到辨不出本来面貌。他们统一灰色长袍,正成排站在台上,恭恭敬敬给宾客弯腰作辑。
凉风刮过,薛牧无端打了个激灵。
同席的薛凝见状,神色莫测地看向薛牧,难得主动开口道:“薛牧,这就是你叫来的戏班子?他们这是拜寿还是报丧啊?”
薛牧心下大惊,瞟了身旁的白须老者一眼。寿星公在此坐镇,她这是毫不忌惮。表面仍故作镇定道:“百戏班本就以奇戏闻名,姐姐莫要心急,继续看下去便是。”
薛凝冷哼,还是那副傲慢的神情,不再多言,侧目向另一席望去。
前来薛府拜寿的宾客众多,唯有那桌都是女子。
其中一名女子轻纱遮面,正襟危坐。与周围的热闹相比,她显得过于拘束。
那女子趁旁人的注意力都聚在戏台上时,偷偷从盘中取下两颗葡萄塞入嘴中。
没等她吞下,轻纱女子意识到有人盯着她。
两人目光交汇之际,女子向薛凝颔首,若无其事地回归原状。
“哪来的乡巴佬?一族圣女就这姿态?”
薛凝心中疑窦渐起,抬指敲打桌面。一只蛾子从远处飞来,在她头顶转了两圈,朝轻纱女子那边飞去。
一切发生得悄无声息,薛牧自是未留意,整颗心高悬戏台。
台上乐童率先出列,从怀中拿出竹简,手指在简上拨动,竟先后出现琴、鼓、萧乐器之声。
三乐交汇,纵使是不通音律之人,也能知道这是段广为流传的南山祝寿曲。
孩童奏曲本不稀奇,奇就奇在竹简弹音。
薛牧带头鼓掌,百戏班果然名不虚传,出场就是大招。还未等他夸夸其谈,吹嘘他们的手法,其余戏法师突然长袖触地,分散站开,露出戏台后方七尺高的纸人。
那纸人有鼻有嘴,唯独少了眼。
鼓声顿起,急管繁弦,纸人四肢摊开,跟随奏乐飘飘舞动。
场面说不出的诡异。
四下皆哗然。
薛牧又愁又恼,在寿宴上出现纸人乃大忌,饶是他一张巧嘴,此刻也只能哑巴吃黄连。
乐童的奏曲戛然而止。
空气静到只闻风声。
倒是薛凝反应快,猛地拍桌而立,“这什么破把戏,我上街抓几个乞丐都比他们演得好,薛牧!”
薛牧身子僵硬,应道:“姐……”
“赶紧让他们滚。”薛凝边说边端茶,向身旁的白须老者递去,似是安抚。
白须老者尚未表态,府邸的仆役匆匆而来,向老者拜了拜。思虑再三,才哆哆嗦嗦朝薛凝道:“小、小姐,西院鱼池走水了!”
这话听得在场宾客皆是惊骇。
薛牧性子急,忙道:“快救火。”细想之下才觉荒谬,又道:“咦,鱼池怎会走水?”
正当众人分神之际,听见戏台上又是锣响。薛凝循声望去,不由得眉头紧蹙——谈话须臾间,方才还在台上的纸人,竟变成一名活生生的男子。
男子身穿宽大灰袍,体形瘦削,面色平静。唯有人中处的一抹八字胡,给整张脸徒增几分奸猾。
这“大变活人”的男子,旁人未必识得,薛牧则松了口气,道:“好你个许连环,藏这么久,竟以这种方式现身。”
许连环从身后掏出一把折扇,施施然道:“在下百戏班许连环,特到此给薛老太爷拜寿,祝薛老爷寿比南山。方才是在下思虑不周,让诸位受惊,望海涵。”
席间有人窃窃私语:“这戏子恁逗,寿宴现纸人,不是装神弄鬼,找晦气么?”
许连环明显耳尖,听闻笑了几声。
带着得意的意思。
薛凝怎能容忍他放肆,逼问道:“既然都是许班主的戏法,那为何要以纸人为引?”
许连环回:“无纸人,如何大变活人?”
薛凝:“那西院走水,又是你们安排的戏法?”
许连环:“无火,区区障眼法而已,各位见笑了。”又顾到众人思虑,从袖中掏出尺余长绳,抛于上空,绳立如柱,含笑道:“诸位别急,待我上瑶池,摘下蟠桃来给薛老爷赔罪。”
余音刚落,人便跟随绳索没了踪影。
众人在场下议论纷纷,有人道:“这……莫不是神仙索?”
薛凝断然否决:“真是笑话!神仙索是何等戏法,岂是这小戏班子就会的?”
“此言差矣。“薛牧眼见众人重点偏移,回想自己听闻百戏班的名号,都是从旁人口中得知。
传闻这百戏班,近半年来在江湖声名鹊起,看过演出之人,无不感慨其出神入化,心中便有了把握。
他抿了一口酒,慢悠悠开口:“神仙索在当今世上,只有一人会,那就是‘幻象施罗’。而施罗千变万化,若真化作八字胡男子,也并非不可能啊,姐。”
薛凝仍是步步相逼:“施罗神隐多年,这么容易被你遇到,那就不能称之为戏法神了,弟弟。”
“你这……”薛牧一时哑语。
却见那许连环从人群中冒出,口中连连叹气:“不怕老太爷怪罪,在下上天一趟,得知蟠桃园的桃子还未结缔,不可采摘。”
说着便摸了一把八字胡,对白须老者拱手道:“但是在下掉头便去了那东海,请来了东海龙王为薛老爷贺寿,诸位且看——”他指向一方天际。
众人顺着所指方向瞧去,只见天边黑云聚集,从云中竟冒出一条巨龙虚影。
“在下又道‘一条龙,怎能配得上薛老爷神武之姿‘,于是乎,龙王又请来另一条龙。双龙贺寿,乃是百寿之兆啊。”许连环掉头所指另一方,天边同样忽现巨龙。
面对眼前奇景,薛老太爷开怀大笑。
薛凝琢磨着,就连寿星公都既往不咎,她不好再斥责,嘴中仍嗤道:“区区小把戏,看你能演多久。”
如此一来,纸人风波被双龙贺寿化解。百戏班多名戏法师,相继开始上演‘日月同辉’、‘仙人满座’、‘地海天门’等惊奇戏法,引得宾客连声叫好。
酒过三巡,薛牧喝到兴起,主动将班主许连环拉下台,正欲与他干上几杯。
许连环拦住酒杯,自行倒了杯茶,扫视一圈后,道:“在下不胜酒力,只好以茶代酒。如今戏法已成,喝完这杯,在下便先行告退了。”说罢仰头饮下,将茶杯重重砸在桌上,别过身挥手:“祝各位家好月团圆。”
“站住!”薛凝不服他这目中无人的态度,还想讥讽几句,却被薛牧抢言道:“姐姐别气,许兄就这性子,况且人家已亮出神仙索这难得一见的绝技,我们也该给两分薄面才是。”
“阿凝。”白须老者发话,抬手将一块鹅脯夹入薛凝碗中,沉声道:“随他去吧。”
薛凝强压下怒火——她的直觉素来强烈,方才那个八字胡男子,让底下戏法师故弄玄虚,分明对他们怀有敌意,却任她挑衅都不动如山。
她在脑海思索,记忆中并未得罪过此人。假设他使用的神仙索为真,便只能是幻象施罗。施罗早已退隐江湖,深居山中,闲来无事化作八字胡男子进他们薛府做什么?
没这么简单。
正思虑间,却见她此前观察的轻纱女子手端某物,朝他们这席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