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24章
立香回到站点时，罗曼正站在门口。俩人视线乍一对上，立香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她呆了呆，忽然想到罗曼在后方全程监控，发生的所有事情，他应该全部都能看到，包括最后一幕：特遣队缓缓围了过来，凝视着那个孩子，他们摘下帽子，低头，全员噤声默哀。明明阳光明媚的像是糖水片的滤镜，但那一刻画面在回忆里，却始终是黑白的。
像是一场默剧。
王的表情当时差的恐怖，阿周那立在一旁，立香听到一声叹息。
罗曼呜呜咽咽半天，最后挠着头，像个第一次搭讪妹子的愣头青，问了一句，“我们……要不聊一会儿？”
他们随意找了一个房间。
房间很小，一股霉味，狭窄的空间摆着一块小方桌，局促的像是小学的小饭桌，又像是审讯室的小矮桌，立香在一边坐下，罗曼把泡好的咖啡推过来，在另一边坐下，背对着门口。
他直接开口，“立香，我感到很抱歉……真的很对不起！”
他俯下身，像是要将头埋在桌子里。
这动作如果换个人在新闻发布会上做的话，会显得专业又真诚；但轮到罗曼在一张小破桌子，还是个一摇就咯吱咯吱响的小矮桌上做时，有几分滑稽，像小丑。
罗曼弯着腰，分不清是在道歉，还只是不敢看立香的眼睛。
立香把他拉起来，笑他，“你是笨蛋吗？怎么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
“但如果当初我没把你带回基金会……”罗曼迟疑了一下，他的思绪很乱“不对……如果当时我换个方式救你……唉！我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但我觉得我应该对你负有责任……”
“我认为……你是不该经历那些的。所以我对此，深感抱歉……”罗曼低声道。
立香直起身，在灯下看他，罗曼垂下眼脸，睫毛很长。
啊，没错。罗曼是这样的人，像个妈妈一样默默操心着很多人，有时自己也不知道在操心什么，只是单纯为大家的未来感到焦虑。就算你半夜敲门把他拽起来当树洞吐苦水，他都只会软软的抱怨一句，我想睡觉嘛！然后捧着咖啡安安静静听你说，安慰你一晚上，最后跟你说：哦，有什么事就来找我！
哪怕自己的问题其实已经多到濒临极限，要一把火烧个干净了……
“不用抱歉！因为罗曼……其实也很难过啊！”
立香喝了一口咖啡，装作满不在意的比了个大拇指，“我完全没问题！倒不如说，如果罗曼有想吐的黑泥，也可以跟我说！就像我们过去在网上聊天的那样！”
“我以前可没对立香吐过黑泥吧！”
立香惊奇，“唉？被邻居说卖/屁/股，永远买不到手办，被同事嘲笑一辈子都找不到女朋友，还说头发乱的乌鸦都会嫌弃……这些不算黑泥吗？”
“差太多了！”罗曼抗议。
“那为同事达芬奇打扫卫生算黑泥吗？”
“不要侮辱达芬奇！她比黑泥恐怖多了！！”
“唔……决定了！晚上就要跟达芬奇说！让达芬奇把你关小黑屋！”
“等等——！”
“不过求我的话，还是会给你偷偷留草莓蛋糕的哦！”
“等等——嗯？真的吗？”
“开心点了吗？”
唉？罗曼一怔，看到立香一手撑着下巴，笑着看着自己，眼睛里像是有星星。
“什么嘛！居然被人安慰了——这根本不像成熟大人会做的事！”
罗曼挫败的瘫在椅子上，揉了揉头发。
“也没人说过，大人就要把所有的苦往肚子里吞啊！肚子君也是很累的！”
立香顿了顿，犹豫了一下，话题一转，“说到这，回来的路上，我听到了达芬奇和你的聊天内容……抱歉，我不是故意的，只是我坐在她旁边，正好就……”
“她说，那个小女孩，本来不该直接被击毙，而是被基金会优先收容观察才对。但为什么……？”
罗曼舔了舔嘴唇，“这才是立香一开始想问我的事情吧。”
立香迟疑的点点头。
“你听到了啊……达芬奇这个家伙，真是一点保密意识都没有”他叹了口气。
“出于俩个原因，一开始确实是这样没错。一是因为基金会需要研究逆向生物工程技术。也就是有没有办法，让被3396‘奇术’感染的人，重新恢复正常。这很好理解，类似你得了神经分裂，整个人每天神神叨叨，很不正常，但只要疾病被治愈，你就能再次回到正轨，每天还是能吃能喝的一条好汉。”
“除去这一点，还有一个原因是……这是基金会伦理委员会的要求。伦理委员会要求，对有‘理智’有‘情感’的感染者，不可以随意屠杀，因为这不仅会给感染者带来痛苦，也会给基金会成员带来很大的心理创伤。”
女孩瘦瘦小小，躺在冰冷的地面，身下全是血迹的模样，又浮现在立香眼前。
“那为什么现在不执行了？”立香不明白。
如果基金会安排的如此明明白白，连心理创伤都能顾虑到。
“因为这俩个条件都破碎了。”罗曼的手指微微抽搐了一下。
“基金会，至少是站点147，已经失去抓捕收容更多异常的能力，我们缺乏人手，我们要统筹转移普通民众，这些人的优先程度永远高于被感染者；关于第二点……在伦理委员会同意开启‘雪花石协议’后，基金会就sdp-3396和一切被感染者的裁定将无视伦理委员会。”
“大家常说伦理委员会就是个盖章吃饭拿回扣的窝囊机构。”罗曼自嘲的笑了笑，“但现在连章都盖不了了呢，只能捡捡废纸，卖卖破烂这样子了哈哈哈。”
立香想到穆尼尔说过罗曼是伦理委员会的……
她体贴的没有多说。
“‘雪花石协议’开启后，除了极个别的站点会对感染者收容研究，一切平民、可移动收容的异常，都将被转移到橙区作为紧急资源，所有防御系统，大规模杀伤武器，包括巨人级无人战斗机器，都允许被使用，基金会对感染者将采取一视同仁，统一歼灭的原则……就像团没有理智，只知燃烧的火焰一样，一路远远烧过去，烧了谁，死了谁，都不在考虑范围，只要可以毁灭，就需要被毁灭……这就是‘雪花石协议’”
“理论上来说，基金会现在甚至可以破坏‘帷幕原则’，公开使用超常技术。”
“帷幕原则？”
“基金会和异常不能暴露在普通民众视线里的意思。”罗曼提醒立香，“还记得那天站点开着直升飞机，往居民区撒药的样子吗？”
立香点点头。
“那就是在执行帷幕原则，站点在大规模消除记忆。”
“为什么开启了协议，帷幕原则现在还在执行？”
“因为还没糟到那个地步。”罗曼比了个手势，“不过也就比糟糕好了一点点……看情况来说，目前至少是整个美洲大陆都要沦陷。”
“总而言之，‘雪花石协议’是基金会不惜手段，就算杀人如麻，暴露自身，无视伦理道德，也要将全球常态得到恢复的终极协议。”
“哪怕是在cnn直播里，当着全球民众面手搓黑洞，毁灭纽约，还是拿整个美国西海岸航母舰队放烟花，爆炸剧烈，光焰亮到夏威夷人民都能看到，或是像天顶星人ufo登陆，把白宫推成平地建成公厕，骇入一切网络社交广播电视，宣告美洲已被接管，想反抗的尽管试试看，来一个抓一个，闹一个杀一个，基金会也会这么去做……只要有这个必要。”
藤丸立香人傻了，坐在那干瞪眼。
基金这么猛吗？有这个能力，还搞什么黑暗世界秘密组织？干脆直接快进到统一世界，建立人类联盟，冲破地球攻占宇宙，暴扣灭霸算了。紫薯精歪嘴斜笑，说我一个响指毁灭半个世界，基金会说你算个弟弟，再多逼逼一句，手都给你剁下来，明天当卤猪蹄卖，3元一斤。
她吐完槽，却突然明白了罗曼的意思。
所以那个天使一样的小女孩死了。
她本来可以不用那样死，不用像小鸟一样高歌着快乐和自由时，被自己的父亲亲手杀死。
但基金会开启了协议，做出了决定，就像细胞因子风暴，无视好细胞坏细胞细菌病毒，全面一同歼灭，所以她死了。
单纯到没有意义，只是为了‘更好的未来’，只是需要而已。
这本该是件好事不是吗？基金会不是什么最终boss，不热衷于杀人为乐，也不是什么变态洗脑邪/教组织，逼迫亲生父亲手刃骨肉，打死自己女儿后还表扬他干的不错，回头就给你升官发财……
没有意义。
她只是被系统碾成了碎屑。
“难过吗？”罗曼轻声问。
“不。”立香摇头，“我不难过……我只是感到痛苦。”
罗曼看着她，那双写满了‘我很难过，但没事，我自己消化一下一切都会好’的眼睛，心软的一塌糊涂，他轻轻握住立香的手，像一只大大呆呆的布偶熊，在一个明媚的午后，想给女孩一个大大的拥抱。
“你知道吗？基金会以前是没有伦理委员会的。”罗曼突然轻声道，“过去的基金会干过很多混蛋事，是个彻头彻尾的结果主义者混蛋。”
立香有些惊讶。
“虽然摧残了四个孕妇，但是为了其他人的好，折磨孕妇那就折磨吧；虽然杀了一个镇子的人，但是为了这个国家的人民，杀就杀吧；虽然这批d级死的很痛苦，但为了人类对异常的研究，痛苦也是没办法的……只要能达到‘最好的’结果，虽然很抱歉，但这是道德上正确的事情，是全部可以被理解的……”
“这个时候，基金会里有人大喊，‘真的是这样吗？’，’我们真的是对的吗？’，‘这么做真的可以被谅解吗？’
‘我们当然是对的。我们是为了人类！’基金会其他人说，‘这是必要的牺牲。’”
罗曼看着立香，问道，“你觉得基金会对吗？”
立香迟疑，“我……我…”
这看起来似乎是对的，但直觉里，又有什么，非常令人厌恶的东西在……
“那我换个问题。”罗曼想了想，“现在你有俩个选择，要么亲手折磨死九个人，要么整个人类毁灭，你会选择哪个呢？”
立香回答，“…我会选择杀死九个人。”
“好。那现在你要么杀死九个人，要么三亿人死亡，你会选择哪个呢？”
“杀死九个人。”
“亲手折磨死九个人，三万人死亡？”
“杀死九个人。”
“那如果，要么亲手折磨死九个人，要么十个人死亡呢？”罗曼补充道，“这些人你都不认识，都是无辜的好人……还有你要注意，是折磨至死，是把他们的四肢，当着他们面一个个砍下来，再一点点放血至死。”
立香被恶心到了。
罗曼似乎看出了她的感受，“但如果你不选择杀死，那就会有十个无辜的人死去。”
“……”立香一时答不出来，她不想选第一个，但第二个……
她也不知道，当自己真的面临这个境地，会选择什么。
罗曼微微握紧了她的手，“好。这次是最后一个问题，要么折磨死九个人，要么会有九个人死亡，你怎么想？
这次立香想也不想的答道，“选第二个！”
“对吧。”罗曼看着她的眼睛，“如果从纯结果论角度出发，第一个和第二个对我们，对基金会来说，是没有区别的。”
“但，大部分人都会选择第二个，这意味着有什么东西，不是结果的东西，对我们很重要，我们珍视它。”罗曼看着天花板，黄色的灯光暖暖的像是太阳，“伦理委员会就是这样成立的。”
“它要平衡基金会每一步的道德成本，审查基金会每一项决策。它是爱啰嗦的老妈子，是勒住基金会的缰绳，是警告基金会不要成为恶龙的屠龙者，是提醒sdp里p的意思的复读机，更是大声吼着基金会所有人，喊着我们都是狗屁！我们都是垃圾！我们在杀人！哪怕是为了好的结果，我们也还是群可恶的混蛋！因为结果不能解释一切手段！所以都给我老老实实记住初心！”
“伦理委员会在基金会的地位很尴尬，很多人看不起它，觉得是个累赘部门，但这么多年o5从没质疑过委员会存在的必要……”
“明白了吗，立香？”罗曼说，“小女孩死在你的面前，你感到痛苦，这不代表你软弱，也不说明你圣母，这是身为人类的证明。”
“不要遗忘这份痛苦，不要别过脸去，去正视她死去的表情，铭记她死前的痛苦。”
“她是sdp-3396的受害者，亦是基金会未能保护好的平民。尽管我们是为了更多人类的未来前行，但绝不能麻木，绝不能将这些人的牺牲视作理所当然。因为人和人的生命，不可比较。”
立香反握紧罗曼的手。
“我们做的对，也做的错。记住这份痛苦，将它化为责任，让它时刻提醒自己背负着什么，然后更加坚定的走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