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夜半弃婴
草灵儿赶忙止住哭声,开始添火加柴。
不多会,她就烧好了一锅粥,连忙盛在碗里端到了堂屋。
李氏接在手,看见自己碗里的地瓜,又去看草灵儿的碗,清汤寡水一眼就看得清碗底,只沉淀着一小撮糙米粒。
李氏这才满意端起碗喝粥,喝罢了又道:“我老了,你还年轻,少吃些饿不死。”
草灵儿默默无语,将碗里的米汤喝了个干净,然后便去烧水伺候李氏洗脚,罢了又伺候她早早睡了,自己去洗了碗筷,就着月色在院子里开始剁猪草。
家里除了几亩薄地,便是养了一头小猪,盼着年底可以去马家镇上卖鞋银钱换做家用,所以每日除了繁重的农活外,她还要抽空打猪草剁猪草,留着第二天喂猪吃。
月满中天,洒满破败的院落,她抡着厚重的菜刀,“咔咔咔”一下一下剁着猪草,肚腹很快就咕咕叫了起来,喝下的那碗米汤,不止没有管饱,反而将所有饥饿唤醒,饿的人烧肺灼心,额头渐渐出了层虚汗。
突然,外面传来一阵杂乱的马蹄声响,夹杂着女人和孩子的尖利哭叫,草灵儿手中菜刀一顿,侧耳细听,又听见男人的喝骂声和鞭打声。
她大惊失色,整个人都紧张起来。
这是官兵押送流民和俘虏,从村子路过。
她自己本就饱受战乱之苦,差点死去,母亲亦在颠沛流离中饥寒交迫而死,父亲兄弟被拉去充军不知所踪,因此,每每见闻官兵身影,便如惊弓之鸟,既惊又怕。
说来也奇怪,这猫儿村虽然偏僻至极,村东头却邻着一条自北往南的官道,这条官道乃是前朝所辟,因曲折多弯,往来费时颇多,且毗邻深山密林,因此少有人走。自本朝建都伊始,马家镇上便新通了接北通南的另一条官道,这条老官道遂成了废道。
如今北方战火纷飞,数座城池失守,敌军步步紧逼,朝廷渐渐偏安江南,北方的残兵败将往南后撤时,往往慌不择路,其中一些就走了这条废道。两国交战,双方都掠取对方边境上的财物、牲口和女人,朝廷每占据敌方一个村镇就将俘虏全部押往江南,战火纷飞,军粮匮乏,朝廷将俘虏中的男子充作奴隶押往江南开垦荒地种粮,将流民中的男子充军作战,剩下女人和孩子就一起赶到南方,或卖为奴婢,或卖与青楼,或做苦役,状况之惨堪比男俘。
这些残兵剩勇战败之后,害怕受到军法处置,便在北方寻一些因战火波及失了家园的难民灾民饥民,偶有运气好的落败官兵,遇上小股敌寇,便将投降的士兵与流民一道押赴江南,权当将功补过,免除战败之罚。
此时,猫儿村东边那条官道上,正有一队百余人官兵押送着一大批俘虏和流民向村子南边行去。
长长的队伍走近草灵儿的院门口,门外的马叫声、鞭子抽打声,孩子和女人的哭泣声,官兵的叫骂声,连成一片,吵得闹哄哄的,猫儿村的百姓尤其是位于村东头的几户人家都栓紧了大门,躲在家里尖着耳朵听,生怕这些官兵闯进来,将家里的东西一抢而空,因此大人们个个胆战心惊,静静地等着这队人马离开,只有孩子早早的进入了梦乡。
倘若这些官兵入村抢劫,位于村子最东头的李氏一家便首当其冲,因此草灵儿虽早早栓上了大门,心里仍是紧张的要命。
竖着一双耳朵,连剁猪草的动作也停了下来,当听到打头一阵“哒哒哒哒”马蹄声踏过屋前,拐了弯,朝着南边的官道上远去时,她悬着的心终于慢慢放下,提着的一口气也慢慢吁了出来。
突然,队伍行进的各种杂声中,传出一个女人痛苦的□□声:“大人,求求你,我就要生了,求你停下来吧!”
草灵儿只听得一阵皮鞭抽打声,屋外的脚步声杂乱不堪,急匆匆地从门前踏过,接着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喝道:“快走,快走!要生,也等到了地方再生!”
草灵儿听了这凶神恶煞的声音也吓了一跳,不觉屏住了呼吸,侧耳倾听着外面的动静。
那女人哭叫道:“大人,求求你。”
声音越说越低,似乎在忍受剧痛,接着有一个苍老的妇人声音说:“大人,老婆子会接生,请你停一时半会,让老婆子帮这位娘子接生吧!”
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加进来:“大人,这一身两命,就停一会吧!”
队伍陷入死一般的沉寂,似乎所有人都在等待一个生与死的宣判,终于,草灵儿听见十分不耐烦的中年男人的声音说道:“算了算了,让她生吧,王大力,你到后面去照看着!”
队伍停了下来,似乎所有人都松了口气,草灵儿一颗心也被悬了起来,大约因为这件突发事故,周围突然安静下来,那些流民和俘虏们眼神悲哀地看着躺在地面上的孕妇,只有一个老婆子蹲下来帮她接生。本来嘈杂的队伍此时鸦雀无声,连带的那夜色也是那般凄凉冷清,只清晰听见那女子压抑中的痛苦□□,以及一个老婆子断断续续地不住安慰:“快了快了,用劲啊,再用把劲!”
痛苦的□□声夹杂着接生婆的催促声,足足持续了半柱香的时间。终于,只听得一声婴儿的啼哭,划破了黑夜的死寂,在猫儿村上空回荡。
老婆子道:“娘子,你醒醒,你生了个闺女!”说着自随身包袱里翻出一件旧布衫,紧紧裹住婴儿。
那中年男子又来催促:“生完了,赶紧上路!”
老婆子道:“大人,这位娘子生了孩子,出血不止,恐怕保不住了!”
那女人许是自知死期将至,挣扎着自自己的脖子上拽下一块小小黑牌子,那方才为她接生的老婆子连忙一把接住,凑过去低声问:“娘子,可是要将这物事系孩子身上?”
那女人已没了力气,连话也说不出,只能拿眼睛示意,老婆子便将黑色的牌子系在婴儿颈项上,又抱紧了婴儿,凑到女人眼前,让她好好看最后一眼。
那被押解的一干难民眼瞅着这女人和刚生的孩子,一双双眼睛里透露出深深的哀伤,却无法帮上一分力,有的看不下去,干脆低着头。
那年轻的士兵也难过起来,扭头向领队道:“大人,这女人失血过多,性命难保,是否询问一下队伍里有没有大夫?”其实,这些流民彼此之间都是苦命相连,倘若真有大夫,恐怕早就出来帮手了。
那中年男子暴躁起来,他此番押送之人尽是老弱病残,如今才到渊水边上,便已死伤过半,即便如期押至江南,恐也难逃战败之责,内心中早已惶惶不安,何况一路行来,沿途所见俱是死伤,眼下自身难保,哪管得了这一对母女的生死,不由厉声道:“将这女人抬了走,将这孩子扔这儿,我们继续赶路!”
因战火波及、天灾频仍,北方不少村镇爆发了瘟疫,朝廷遂明令禁止将死伤难民留在有人家之处,以防瘟疫蔓延,押送途中,任何死伤,都须得于无人处掩埋处理,实则都是丢弃于深山涧沟中,填了那野狼之口,饱了那秃鹰之腹,只是这个中实情,又有谁去关心呢。
鞭子一扬,马蹄声又起,哭声骂声连成一片。
草灵儿又静静地等了半晌,终于等到那队人马走过去了,她又重新剁起猪草来。
天上的月亮惨淡惨淡,照的院子里一片冰凉的光辉。
突然“哇哇”一声,一阵婴儿的啼哭从门口传来,草灵儿吓了一跳,握着菜刀的手停了一停,门外的婴儿啼哭不止,草灵儿放下菜刀,想打开大门出去看个究竟,又十分害怕,于是进了屋子里去叫醒了李氏。
李氏正睡的香,被她吵醒,骂道:“死丫头,你吵醒我做什么?”
骂了一句,翻身又要睡去。
草灵儿怯怕无比,既怕吵醒李氏惹来打骂,又怕外面的孩子真的扔在了自家门口,真出事了自己可能也要遭殃。
便踟躇着道:“婆婆,门外有孩子在哭,你陪我去看看吧。”
李氏眼皮一掀,静耳听去,果真听到婴儿哭声,她一激灵爬起来:“哎呀,还真是有孩子在哭。”
当下爬出被窝,呵斥着草灵儿点灯,自己披了衣裳起来,趿着草鞋往外去。两人开了大门一看,只见漫天月辉如白银洒地,一个活生生的婴孩裹着一件大人的破衣裳,被扔在自家大门门槛外的地上。
这孩子手足乱蹬着哭,涕泪横流,赤溜溜的小身子已被风冻到青红发紫。
李氏低低说了声“造孽啊!”
然后又对草灵儿喝道:“愣着干什么,快抱起来我看看!”
草灵儿踏出门槛,将那孩子抱了起来,李氏接过,用手指逗弄着那孩子,那婴孩刚刚出生不久,又在风里冻了半刻,此时被怀抱一暖,顿时安静下来,吸吮着李氏的指头。
两人抱了孩子,关了大门,进了堂屋,细看那婴儿。
一时无话。草灵儿但颤心惊,生怕官兵掉头来寻,又怕李氏发疯。
正自忐忑不安,忽听李氏声音喜悦地道:“草灵儿,我看这娃娃和广明儿小时候很像啊,会不会是菩萨显灵,送来孩子,赐给我们李家继承香火?”
又自顾自点头,眉开眼笑道:“是了,一定是广明儿看了我托的梦,知道我日夜想他,便让菩萨显灵送来个孙子给我!”
她说这话时,不止不疯癫,反而喜悦中洋溢着从所未有的平静。
草灵儿本就怕她,见她高兴,当即附和着说:“嗯,肯定是菩萨看婆婆心诚,赐给婆婆一个孙子。”
李氏越发高兴,连婴儿是男是女也不去看,只抱在怀里喃喃道:“我有孙子啦,我的广明儿有后啦!”
于是又吩咐草灵儿熬了米汤,喂那婴孩,那婴儿虽然刚出生不久,却命不该绝,被草灵儿和李氏捡了回来,此番在夜风里一冻,又无母乳取暖,早就饿得急了,就着草灵儿手里的饭碗吸吮米汤,却流的满胸脯都是,愣是没有喂进去,李氏看见将草灵儿又是一通好骂。
这也难怪,草灵儿自己不过还是个孩子,又哪有照料初生婴儿的经验,当下李氏将米汤和婴孩抢在手里,以手指头沾了米汤放在婴儿唇边,那孩子小嘴果真吸吮着李氏的指头,居然就这样吮吸了不少米汤,吃饱了就依偎在李氏怀里睡着了。
草灵儿又找了几件干净衣裳,给婴儿重新包好,她早就看见这婴儿是个女娃儿,也不敢说出来,一是怕精神失常的婆婆又发疯起来,二是也担心被李氏发现是女娃子可能要扔掉,毕竟现在家里吃不饱,再养个女娃定然难上加难,何况自己……不也是女娃所以过的这般凄惨吗?
她心一横,便打定主意,以后要将这婴儿当做男娃子来养着。
那婴儿脖子上挂着一块黑色小牌子,上面写着一些字迹,草灵儿看了看,也不认识,这时李氏看到孩子吃饱睡着了,就欲抱了孩子一起睡觉。
草灵儿说:“婆婆,这孩子还没有名字呢,你现在就给取一个吧!”
李氏得了孙子,喜上眉梢,竟也没呵斥她,反而和言细语地说:“这娃娃是菩萨可怜我想广明儿,特地赐给我的孙子,就叫他平安,盼着他爹和他爷爷早日平安回来。”
草灵儿听她这么说,暗自心酸了一回,那广明儿父子俩,一去三年,杳无音讯,可能早就遭遇了不测,但是却不能对李氏说出来,如今这婴儿来的及时,李氏思念儿子的心思多半能转到这刚取名为平安的女娃子身上吧。
她想到方才的打算,便道:“婆婆你累了一天赶紧睡吧,平安我来带,以后我一定把他当做亲生儿子疼。”
也不知惹恼了李氏哪根筋,她陡口便喝骂起来:“你个赔钱货,平安是菩萨送给我李家的孙子,便是你亲儿子,你不把他当亲儿子看待还想当成什么?”
她一双昏发老眼恶狠狠地瞪着草灵儿,直把草灵儿看的胆颤心惊,低声怯懦分辩:“婆婆,我是真心想疼平安,不是你说的那样。”
“哼!”李氏瞪着她,又道:“以后平安便是我孙子,你儿子,你待他便要如亲生一般,要是叫我发现半点你对他不好,仔细我剥了你的皮!”
“好了,今晚你也上炕来睡,帮我照看着平安。”
草灵儿这才红着眼,细手细脚地上了床,蜷缩在李氏脚头,将平安揽抱着睡了。
虽然刚因为平安挨了顿毒骂,可是怀抱着小婴儿,听着那一下一下的温热呼吸,还有小小心脏传来的跳动,草灵儿只觉到一股奇异的感觉,既同命相连,又有些小小的开心,仿佛这孩子是自己吃苦头太多后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