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预兆
顶灯打在面上，惨白的亮度令人无法睁眼。候审室外包着隔音的材料，一墙之距的动静被隔得很远，只剩微茫而渺小的窸窣音。
房间的中央是一把特制的铁椅，每一处都逆着人体工学制造，力图把让人不舒服做到极致。
钟皑小腿发力，终于找到了一个稍微缓和一点的坐姿，两肘在膝盖上借力，撑住头。
两个小时过去，他似乎被遗忘在这个候审室里，一直没有人来。
这种环境营造的是一种精神上的压迫感，嫌疑人在里面晾上几个小时，心理防线就便溃不成军，到时候逼问，往往事半功倍。
监控器看到的画面里，他似乎真的因恐惧而不断祈祷，实际上，钟皑正专心听着耳中的微型通讯器。
星舰里算上驾驶人员，一共七八号人，都被分散关在不同的监房中，这是怕他们私下交流，相互串供。一个人在用气音在频道里低声哼着歌，另一个嫌弃他不在调上，哼哼的比他还大声，试图把它给盖过去。两个人的难听不分伯仲，最后因为态度太嚣张，被外面的人开门训斥了。
“都什么当口了还嬉皮笑脸1一人粗声粗气道，“我劝你们不如早点认罪，还能争取到减刑。”
唱歌的老哥吊儿郎当：“大哥，我寻思着自己也没犯啥错啊，要不，你们去背背工作人员执法条例，争取别因为玩忽职守被办了？”
那人被他噎得脸红脖子粗，闷哼一声出去了。钟皑从声线里听出他正是登船的三个检查员之一，一直跟在后面，手里还提着果篮。
门关上以后，哼哼的老兄还大声嚷嚷：“哎——不记得我背给你听蔼—”
他这声喊得全监房都听得见，频道里传来一阵此起彼伏的大笑。
他们毫不着急，冷静、稳定，这是军人最基本的素质，最重要的是，领头人是钟皑——他们无条件相信他，信任钟皑会把他们领出这个困窘的境地。
刚才的哼歌、大喊，都是在与监视者产生互动，为钟皑提供更多的信息。
现在只有他这个领头的被扔在了候审室。
房间右上角的监控亮着红灯，幕后的眼睛盯在这里，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钟皑的一举一动。
他一直闭着眼，脑海内，一个泛着微光的星舰模型徐徐展开，钟皑漫步其中，大步走向隔离舱，蹲身检查。一切安好，安全又隐秘，就算他们在里面被关了一年，也这里也不会被人发现。
三个检查员被放在主厅，从对话到动作，一路转悠到后舱。钟皑从隔离舱的入口前慢慢走出来，以旁观者的视角观察着整个过程。
伪装……毫无破绽。身份天衣无缝。
问题只能出在对话上。
星舰的建模退去，钟皑在黑暗里睁开眼。
通过骨传导，消息被准确地收录到通讯器中。
“4号位，”他手指规律地敲击着，“外面守了几个人？”
频道里顿时安静下去，片刻后，同样的叩击声传回耳道，4号位回复：“一个。”
“不变？”
“不变。”
——检查员、狱警各司其职，为什么要越俎代庖？
监视器的红光冰冷地闪烁着，钟皑忽然抬起头，与监控之后的人直直对视！
“三小时整。”他敲下，“准备。”
门外隐约传来脚步声，门把手咔哒一动，一只手放在上面，拧开了门。
钟皑眯起眼。
白见俞心底陷入沉思，面上却毫无异样。他不着痕迹地引导着话题，很快，谈论的对象又回到刚刚离开的阿特莉身上。
聊起外人，安一下子打开了话匣子，白见俞在一旁倾听，时不时给出一点反馈，不到半个小时的功夫，他已经知道了阿特莉喜欢不分场合地黏着安。安小声控诉，夏天的时候，她都快热死了。
说着说着，她已经与白见俞亲近了很多，话里话外都叫上了小白。白见俞微笑着点头，分出一半心神思考的事情，却始终困在原地，就像走进一个不可解的迷宫一般，理不清楚。
初见阿特莉时她就说，今天是协会每周固定的交流日。
处理完事情，她又转回办公室，把谈兴正浓的两人领出来。
协会后堂还设有大大小小的活动室，穿过长廊，能看到门上挂着厚厚的门帘，阿特莉掀开一个墨蓝色底画着小熊的，走了进去。
进入房间里，视线豁然开朗。
活动室采光明亮，地面铺满五颜六色的海绵毯，各式各样的毛绒玩具随意堆放在各个角落。柔软的布置里处处体现着细心，omega的天性会让他们在这种环境里放松下来。房间中央，软绵绵的珊瑚绒毯子堆在那里，十几个人围成一圈，正在低声聊天。
他们在门口脱了鞋，悄悄走到一个角落。
在长廊里，阿特莉小声介绍，这些都是安所说的“类似情况”的omega。她将丧偶的措辞用的很委婉，走近时，才发现气氛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凝滞，交流放松而愉快，众人时而为一个笑话笑成一团。
中间有几人格外沉稳而活跃，是很早以前一对一与安聊的，走出阴影后，也会自愿每周过来。
安环抱膝盖，靠在阿特莉肩上。一轮谈话结束后，阿特莉悄悄在她耳边问：“想不想过去？”
安的眼睛一下子亮了亮，又犹豫了一下，望着白见俞。白见俞推脱道：“我不是太喜欢热闹，在旁边看着就行了。你去吧。”
于是安放下心，蹑手蹑脚地走过去。
她无法适应鲜艳的色彩，离开办公室时，已经戴上了红色的滤光眼镜。眼镜的造型很像潜水员，橡胶的黑色边框与皮肤牢牢贴合，不漏出一点外界的光线。这个造型看上去有点怪异和滑稽，中间的人却早已习惯了她这样，两个人往旁边挪了挪，给安腾出了一个位置。
白见俞继续靠坐在玩偶上。那边的交谈继续一会，话题便不再集中在场中人自己，漫无目的地发散开去。白见俞听了一会，忽然发现有一个人一直没参与谈话。
她坐在靠外围的位置上，人至中年，时光不可逆地在她的脸上留下痕迹，眼角已生出细细的纹路。她的衣服上打着几个补丁，星际时代，已经很少见这么贫穷的人了，她却将自己收拾的很干净，有一种从内而外的精神气。
注意到白见俞的目光，阿特莉低声说：“她在这里也有好几年了……不怎么开口。她丈夫死在战场上，剩下一个omega儿子，三岁的时候被拐卖了，这么多年来一直在找，每个月靠领烈士抚恤过活。”
没法抽烟使她有些烦躁，别在耳后的烟被她下来，无意识在指尖转动。“挺坎坷的。你对她有兴趣？”
白见俞摇摇头：“不，我在帝影门口见过她。”
霜染的发丝，飘在黄昏的橙光里，穷苦而整洁的女人站在门口，固执地在等一个人。
而那时白见俞刚从剧组返回，满身疲惫，匆匆一眼就迅速略过了，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
“这个啊，”阿特莉转着烟，“因为她之前觉得帝影的学生里有一个人很熟悉，像失踪的儿子，就风雨无阻地在那里守了一个月……现在还时不时抽空去看看。”
她活得宁静而坚定，似乎有某种十分顽强的信念支持着她，就像自己的儿子和老公还好好地活在世界的某一个角落，只是暂时与她分开了而已。
白见俞问：“协会有没有试着和帝影的校长沟通过？”
“当然，”阿特莉道，“不过被拒绝了。”
学校自然不可能无缘无故让一个外人随意翻查花名册，后来还是另一个人出面担保，才让她一个个看了名单。
“——不过你也知道，”她耸了耸肩，“证件照本来就和真人不太一样，我照得就跟见鬼一样。她整整看了三天，最后还是没有收获。这种事情，怎么说呢，玄之又玄。缘分罢了。”
安不在的时候，她的脸色有些百无聊赖的冷。白见俞敏锐地觉察到，她看向场中人的目光，其实夹杂着一点事不关己的漠然——不过，当那目光落在安的身上，就会瞬间软化下来。
阿特莉说完，看了白见俞一眼：“你和他还真是该死的像。”
“他？”
“议长。”阿特莉盯着烟头，“就是那个出面向帝影担保，吃力不讨好的家伙。不巧今天他正好没来，改天有机会，一定要介绍你们认识一下。”
听到陌生的头衔，白见俞一愣。
随即他反应过来，帝国的政体是君主立宪制，由各地选举议员参政，议长就是统领他们的角色。
名义上皇帝驾凌于所有人之上，但落实到权力的执行，却是元帅、皇帝、议长三雄并握。不同于议员的几年一换，议长的实际任期很长，出镜率还不如一些正在竞选的议员高，白见俞不常关注新闻，对他也只有一个模糊的概念。
时间很快走到协会闭会的时候，安和阿特莉将白见俞送到门口。
安有点不好意思：“抱歉啊，请你过来，我却和他们聊得很开心。”
对真诚的小姑娘，白见俞一向不吝啬自己的善意，他摇了摇头：“我本来就不习惯待在人群里，看你们聊就行。气氛挺好的，我也很开心。”
安的颊边又弯起两枚酒窝，阿特莉在一旁插话：“好啦，该让人回去了。人家陪你一天，不说声谢谢吗？”
安傻乎乎地顺着她的话：“谢谢……哦，等等1她小步跑回去，过了一会，从里面提出一个药箱。
出来以后，她又拿手推阿特莉：“你一边去，我要和小白单独说。”
“好好好，你又嫌弃我了，”阿特莉拿着烟哭笑不得，“我抽根烟再回来行不行？”
石柱后面亮起一丝火光，她用手掌拢着火，长吐了一口烟。白见俞收回目光。
安正把小药箱递到他手上，药箱由银白色的金属制成，里面似乎冻着冰，虽然提手是塑料的，仍能感受到一股沁人心脾的凉意。
“这是给他们统一准备的啦，我给你也拿了一份。”安踮着脚，贴到他耳边低声说，“伴侣不在的话，第一次热潮期很难抗的。这里面是我们协会特制的抑制剂，市面上买不到，你放冰箱冻着。一次一支，全部打完，状态就能稳定下来了。”
白见俞有讶然，他接过箱子，低头看了看，指着自己：“我？”
“对啊？”安无辜地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有种天真的懵懂，“信息素在说，你的热潮期就快到了。你没算过时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