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神使
在师父的注视下，贺尔伽缓慢立到一旁，抗议道：“我不想成婚。”
“这是你母亲的意思。”
“她说是你……是师父批准的。”
“是，”指腹摩挲扶手雕纹，季如骁看向他，“神祭需正常进行，届时要由灵狐开启，至于婚事，是圣女特意要求，本尊没理由不允。”
“那师父回绝，只让灵狐去开启神祭就好，”青年垂头，壁前烛火映照白发，投下阴影，“我还想过些时日回山陪师尊，顺带将战功嘉奖全给他，一来报答师尊教养之恩，二来赔偿山上药苗，怎么能突然成婚？”
宋映瑄应和：“有理。”
“不影响，”无视识海某“战功有多少”的问话，季如骁朝他道，“成了婚也能回山，此事去与你母亲商量，本尊不……”
“师父，山上有片药田荒了一百年，我刚到时听师兄们讲，当年师父巨怒打上山，幽火烧光一整片田，理由是……”贺尔伽抬头，闪动的蓝眸和他对视，“师尊去欺负魔狼，又斩了天堑，致使两族爱侣相离，族众悲痛欲绝，你来找他讨个公道。”
季如骁不语，宋映瑄识海道：“提起这个，药田还原，此事已经两清，虽然本君没错，但也的确让你族难过了，你我如今这般情深，这种事也就不……”
贺尔伽：“师尊还不知道你在骗他吧？”
“？”
手指微动，季如骁淡定回道：“没有的事。”
耳边没了声音，他又朝识海说一遍：“没有的事。”
看师父不语，贺尔伽上前一步，“明明你也下了命令要隔开两界，根本没有族众因为天堑伤心。”
他停了一下，眨眨眼，继续道，“师父让母亲改变心意，我就不说出去，师尊永远也不会知道你是故意寻事去烧田，还在魔渊放焰火，让大家以为你在感谢师尊。”
季如骁正要开口，识海幽幽飘来一句：“徒弟长大了，本君听着都被威胁到了，你先答应他，让他走，我再跟你聊聊。”
季如骁语气平稳：“此事已经两清，你我现在如此情深，不必再……”
“那是刚才，”仙君柔声道，“先让徒弟走，你再好好告诉本君，既然不是因为族众，你当年为何气成那样？”
“……”
白狼叼着令笺飞奔回火海，悄悄朝母亲身旁一放，转身便跑。
神祭有灵狐就好，他要回去找师尊了。
-
季如骁都懒得骗他，直说就是故意去寻事，那些时日两人打架渐少，他得找个理由约架。
仙君一声冷笑还没出口，又听他道：“想来那时本尊就心中有你，几日不见便想，这才冲动行事。”
宋映瑄：“你不要觉得说这种话本君就会开心。”
提起药田就想到什么，他又说，“别忘了在魔渊山头全给本君种上药，早种早收钱，你我二八分。”
“不行，”季如骁理直气壮，无赖道，“二八那是从前，你我如今关系不同，五五。”
“脸皮太厚了，季如骁，你还有不少事瞒着本君，别老想靠这些诓骗本君钱财。”
起身出殿，季如骁提醒他，“是你经常这么做，本尊不过复述一遍。”
沉默一阵，宋映瑄突然道：“那我好想你，好喜欢你，几天不见便睡不好觉，要不是有事，恨不得整日与你黏在一起。你再复述一遍。”
月光倾洒，琉璃顶璀璨异彩，季如骁飞身上去，在月下运灵，额间蓝纹浮现，闭眼道：“然后你很快便要腻，觉得还是原先的关系好，要与本尊……”
“不会，本君每次见到你心都跳得厉害，证明你我激情未减，”宋映瑄叹气，“始乱终弃你就直接杀了我，别总是自顾自说这种话。”
季如骁：“到时你又会觉得本尊死缠烂打，要强迫你。”
“这是我做的事，夫君，你哪会强迫人？”
为防他再乱说，宋映瑄解释道，“你不要总觉得本君是多不负责的人，每天乱想，今日刚亲一口，明日就能想到两人断情后反目成仇，哪有这样的。”
“那本尊问你。”
“问。”
蓝眸睁开，季如骁侧头看向身下折射天际柔光的琉璃，晃得头晕，又默然合眼，说：“若某日你我分开，原先说好的五五分成你会不会再改回二八，只因对本尊没了兴趣？”
“自然不会！且不说我们不会分开，就算有什么不得已要分开一小刻的情况，本君也不会在这种事上计较。”
“好，那就五五。”
“行……”略一停顿，意识到什么，宋映瑄霎时想笑，“卑鄙，谁跟你谈好五五了？”
“刚说了不计较。”
越想越忍不住笑，宋映瑄道：“你以前都不这样，是不是突然发现脸皮厚的好处，先拿本君试试，能坑多少是多少？”
“不是。”
“那你等着，季如骁，本君想好怎么罚你了，”耳畔声音渐轻，“你也想好怎么求饶。”
“本尊不会求饶，”他提醒，“还有，你打不过我。”
宋映瑄不理他，直接关了传音。
铁链声响，他睁眼，与缓缓醒来的师尊对视。
黑纹渐消，宋渊恢复意识便发现满洞乱飞的魔藤和眼前笑得一脸奇怪的徒弟，看他醒来，宋映瑄收起笑，严肃道：“醒了？”
宋渊皱眉：“没长眼？”
“……”
他面无表情盯着宋渊：“我都知道了，师尊。”
宋渊嗤笑，扯了扯灵力愈发强劲的锁链，小子又打探到什么消息，胡编乱造一通来诓他了，“又知道什……”
“一百二十年前，师尊曾在魔界与人发生争执，”铁链声顿，宋映瑄看向他，“师尊极其生气，亮了大刀，一刀便将他砍散，离开时却突然晕倒，在魔界睡了整整十日。”
宋渊不语，他继续道：“那之后回山，起初还一切正常，不久你便入魔发狂，烧山砍树，紧接着被锁到了这里。”
魔藤愈战愈勇，疯狂绞杀黑气，有些想去攻击重新浮现的黑纹，被宋渊一眼瞪开，他不看徒弟，低头问：“从哪听来的？”
“师尊认识季如骁吗？”
“哪个？”
“住魔宫那头狼。”
铁链晃动，宋渊：“知道，跟你打架那个，你念叨一百多年了。”
黑气逐渐减少，空闲魔藤缓慢绕上他的手腕，宋映瑄捏着蔓尖，垂眸道：“师尊恐怕比我知道得早。”
一百二十年前，魔界某处山脚，一头半大魑熊在河边抓鱼，他已经吞了快十条，獠牙耸动，填得肚子鼓鼓囊囊。
忽然瞥见有人扛着刀大摇大摆走近，躲到大石后一看，熊眼眯起，这人他知道，修界赫赫大名的重九仙尊。
视线移到那把信手斩蛟的巨刀身上，年轻的魑熊王子想起族众对那神刀的谈论，悄然起了心思。
银环声响，看人向山上走，烈苍无声跟上。
这是他修炼常住的大熊山，自身灵气与山灵早已浑然一体，不分你我，他缩小身躯，幼体隐入土中，倒是一路都没被发觉。
他在土里两眼一抹黑，跟着银环碰撞刀身的声音乱窜，忽听声音消失，宋渊似乎停下了，将大刀往土里一插，刀刃紧贴着熊脸划过。
他受惊，猛然后撤几步，躲到不远的石头后，探出脑袋观察。
熊眼紧盯插在地上的大刀，正想着如何趁人不备，将刀沉进土里偷了就跑，到时扛刀回族里好好神气一番，忽然听到宋渊开口，“出来。”
熊耳一颤，立时就要钻回土里，前方又传来一嗓子：“有胆子做没胆子露脸，怂包一个，藏什么？再不出来老子砍死你！”
魑熊探头，看宋渊抽刀朝石后走来，霎时魂飞天外，他是想偷刀，但完全不想跟重九打架。
大刀停在石前，他愣得忘了动，忽然一道银光闪过，眼前虚虚立了一个人影，却看不真切。
人影全身由灵气构成，风一吹还在微微晃动，见他出来，宋渊冷着脸，虚空捏上他的后颈，提溜到前方。
看他们离开大石，魑熊松口气，悄悄去看。
灵气飘忽，人影从他手上挣脱，宋渊席地坐下，问他：“怎么解释？”
灵气浮空，人影语气激动：“重九，我们没有选错人，他就是下一……”
“说好再等等，谁让你下手了？”
人影凑近，“他才是我们最初的选择，重九，当初是你说不妥，决意换人，如今机会近在眼前，那头狼很强大，即将成为新的神使，我们选对了，为何还要等？”
宋渊垂眸，视线落向大刀，看刀身映出的凛凛寒光，沉声道：“等，我已有了更好的人选。”
“又等？”灵气烦躁地浮动一阵，人影问，“还要多久？”
“要不了多久，”宋渊闭眼，“不出百年，我会培养出比他更合适的人。”
人影显然不赞同，灵气疯狂绕他转了好几圈，语速渐快：“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你在此界待了千年都无所获，唯有当年选中那只有希望，现在你要放弃他重新寻找，一百年哪里够？重九，不选这只，再过一千年也找不到更好的！”
似乎冷静下来，看他仍旧闭眼，人影又道：“此界众生狂妄，若无强者制压，迟早会威胁我界，那头狼就是统治三界的最佳选择，这是一早说好的，重九，你再考虑一……”
“不必考虑了，”宋渊摆手，握起大刀，银环声响，“听我的，百年后再议。”
“重九，我等不能久留此界，你便当上界诸位都是傻子。”
灵气将大刀甩落，宋渊不察，被击翻在地，人影语气渐冷，“天选只有一个，你却抗命多留，还养在身边，心思可究。若非你这些年始终保守，上界也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人选已定，你又要一百年，是想做什么？莫不是想让你那徒……”
宋渊起身，大刀入手，一刀挥散人影，灵光在身后重聚，他转身，粗声道：“捡孩子的事老子早报备过，那小子就是养来热闹的，干不了什么大事，把你不带脑子的揣测收回去。”
说到这里，宋映瑄停了停，看始终沉默的师尊，想到烈苍讲这段时瞅他的眼神，实在忍不住，挣扎道：“师尊，你理我一下，什么叫养来热闹的？”
铁链微动，宋渊开口：“哪里听的？”
“你毫无防范意识，一头山灵养出的走兽都能跟踪你，从你上山到被人偷袭看了全程，要不是他碰不了，刀都险些让人偷去。”
宋映瑄看他身上复生的黑纹，放魔藤去缠，不等宋渊瞪来，一旁锁魔链灵光骤闪，将藤甩开。
宋映瑄一愣，被击伤的委屈魔藤避开他的手，默默窝到角落。
他起身，将藤拉过来，摸摸伤痕，又说：“你与那人话不投机，他坚持要选狼，你坚持要等，结果很没用地被人下了黑手，回山不过几月便魔气缠身，至于渐空的灵气……”
一块石头托于掌心，宋映瑄当他的面运灵，熟悉的灵气飘忽而出，似是隔空从哪处抽取，宋渊眯眼，猛然感知到什么，铁链剧烈晃动，瞪向他：“浑小子！敢对你师叔下手，我……”
宋渊恨不得起身踹他，又被铁链锢住，观他反应，宋映瑄默然收起石头，坐得远了些，说：“想必师尊的灵也和叶师叔一样，是被这样抽干的。”
“滚过来！”
宋映瑄摇头，“傻子才过去，宋渊，你到底瞒我什么了，和那说话虚得不行的神力又是什么关系？”
“滚！自己去找你师叔认罚，罚完来给老子看。”
“不去，”宋映瑄不耐，“事到如今你还是什么都不愿说，一百多年过去，那神力早换了目标，杀狼没杀成，找了我不下十遍，再不说我都该去给他当神使了。”
宋渊皱眉，“找你？”
“对……”
“怎么可能？”宋渊莫名其妙，“换人就换人，找你还不如找沛白，好歹扛得动刀。”
“……”
宋映瑄缓慢道：“师尊何出此言？照你当年所说，百年后更好的人选不就是……”
看宋渊疑惑的眼神，宋映瑄停嘴，又深吸一口气，犹豫道：“……真不是？”
“不是，”宋渊闭眼赶人，“自己几斤几两心里清楚，滚出去。”
“……”
发现自己在师尊心里真是废物，宋映瑄黯然起身，刚走没两步，宋渊突然叫他，“等等。”
仙君眼神一亮，瞬间回头，宋渊盯他看了一会，说：“你过几日再来，帮我寻个人。”
他点头，问：“什么人？”
“忘了。”
“？”
宋渊垂眸，思索一番，又说：“所以让你过几日再来，我得想想。”
“行，师尊还有事吗？”
“没了，走吧，别忘了去领罚。”
“真没了？”宋映瑄转身，蹲回他面前，坚持道，“都让我帮忙了，总要说点好听的，比如我其实很有用，这些年也成长不少，你心里也一直觉得徒弟不错，就是不好意思夸，说不定再过几年，我就能在修界大展风采，重现你当年的英姿。”
宋渊沉默半晌，在某道期待的目光下张了张嘴，又张了张嘴，最终道：“其实……”
宋映瑄凑近，满心期待，听他说：“那人我记不太清了，不寻也行。”
“……”
宋映瑄走出洞穴，夜深人静，弯月高悬，呼吸到新鲜空气的一瞬间顿觉神清气爽，又戳戳刚断传音不久的季如骁，“跟你说个事。”
“不要这么晚打扰人。”
“你在睡觉吗？”
季如骁：“修炼。”
“行，”宋映瑄飞身坐上一旁大石，看弯到只剩一截的月亮，说，“本君刚才干了件大事，现在心情很不错。”
“讲。”
“我方才……”他略一停顿，语气隐隐有些激动，低声道，“狠狠敲了宋渊的脑袋，两下。”
“……”
蓝眸睁开，望向近在咫尺的圆月，“知道了。”
“你在干嘛？”宋映瑄又问。
“修炼，”他停了停，补充道，“看月亮。”
“圆吗？”
“嗯。”
“你不要这么淡定，跟当初告诉你师尊的事一样，好没意思，”宋映瑄躺到石上，掌心抬起，蓝灵渐凝，视线中残月被灵光补全，“我也在看月亮。”不等他问，又说，“又圆又大，还很亮。”
“去修炼。”
“一会去，你是不是还没杀烈苍？”
“……忘了。”季如骁起身，“怪你，那些时日片刻都要黏，耽误许多正事。”
仙君点头，“本君也忘了，刚想起来。”
又应和道，“怪我，本君不过说了句你寝宫的床好软，躺在上面赏月一定很舒服，尊主就拉我好几日不下床，既羞又大胆，也不知赏月还是赏你。”
那边久未出声，宋映瑄都快睡着了，忽听识海传来声音，“不必杀了。”
“什……”
立于幽冷牢房中，季如骁垂眸，看倒在地上的熊尸和空洞的流血腹腔，一股熟悉的魔息未消，人刚走不久，他只晚了一步。
魔血汩汩流出，染得地上斑驳血迹愈发鲜艳，生生被剜了魔丹，又强抽筋脉，毫无灵力残余的魑熊肉身逐渐消散。
季如骁转身离开，识海朝他道：“有件事告诉你。”
听完传音，宋映瑄骤然睁眼，墨袍翻飞，向远处掠去，咬牙道：“这么久才说，憋不死你，人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