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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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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日的午后是响晴的,方维坐在苏园后院的池塘边,低头看水里的游鱼。忽然一片叶子晃晃悠悠落在水面上,游鱼争相窜上来,接喋有声。过了一会,发现只是叶子,又纷纷晃着尾巴,散去消失不见了。

    他忽然听见后面叫了一声:“方公公。”回头看去,却是多日不见的江之仪。

    他楞了一下,笑道:“江大人,你这近日早出晚归,可是清减多了。这十来天可是真把你给累坏了,吃不好睡不好的。眼睛下面都青了,可别再累出什么来。”又笑道:“看你神色舒展,这是已经清算完了?”

    江之仪笑道:“查了这些日子,也差不多有个眉目了。”

    两个人到亭子里头坐了,江之仪便从袖子里掏出一卷纸来,指给他看。

    方维低头在石桌上翻着看,是他临摹下来的各乡的鱼鳞图册。里头又细细密密地用朱笔填了许多标注。

    江之仪指着那些批注道:“我把这五年来的税赋台账、徭役征派、田产买卖都一一翻过,和鱼鳞图册比对过了。”又从中抽出一张纸来,笑道:“这些大户,惯会将田地、赋税分割开来,散在别人头上。连同户房里头管鱼鳞图册的小吏,一起做了手脚。农户里多是不识字的,自然是当差的小吏说要多少赋税,便是要交多少。这些户本是贫弱户或是逃亡户、灭绝户,有些甚至连块地都没有,也要背着别人的税赋,自己却不知道,十分的税交成十二分。这个叫做飞洒。从税赋台账里能查出来,”又抽出张纸来,笑道:“这些是他们将自己的田亩记在他人名下,叫做诡寄。还有些记在死人头上的,伴随买卖就逐渐查不到了,叫做虚悬。”

    方维笑道:“这手段倒是厉害的很,可是听起来隐秘的很,又如何能查得出来呢?”

    江之仪笑了笑,捋着胡子道:“这个确实十分难查。只是从田产买卖中,能查出些端倪。或是从户籍黄册中,看看业主究竟是死是活。所以我将这些有嫌疑的,都用朱笔标出来了。”

    他又摇了摇头道:“户房的账目,可动手脚的地方,其实甚多。外人实在难一窥门径,也摸不到路数。”

    方维点了点图上的标注,笑道:“他们可没想到江大人如此的内行,又这样用心做事,一下子杀了个措手不及。”

    江之仪又捋了下山羊胡子,带点得意地笑道:“等闲手段,我倒是不怕。只是确认这些诡寄虚悬,不实地丈量走访,行不通的。我思量着,让县丞或者主簿去找些里正过来,又怕这些人都不干净,到时候上下一气,咱们反而为难了。”

    方维笑道:“别急,我给你看个好东西。”便从袖子里掏出两本鱼鳞图册来,在他面前晃了一晃,又递给他。

    江之仪打开一看,却是一张在县图上画出来的庄田总图,大惊道:“这是……”

    方维笑道:“我约见了广宁侯府和寿昌侯府的庄头,在他们手里要出来的。”又指着庄田的边界,笑道:“我将他们两个庄头分开在两个地方,让他们画两边的庄子有多大。张家的庄头,软磨硬泡之下,不敢多画,画的都是先帝赏给他家的,或是用钱私买有据可查的田亩。徐家的庄头,原跟他们有仇,自然将张家的田亩画的大大的。那这中间的差额,便是他们做手脚的地方了,你说是不是?”

    江之仪拿着两份图册看了一看,又看着方维,皱着眉头问道:“若是他们两家串通好了,一起骗咱们呢?”

    方维笑道:“若是别家,也还罢了,这两家可是血海深仇,不死不休的。徐家巴不得张家倒台了,好把这些田亩收归自家所有,这种机会来了,怎会手下留情。”

    江之仪又惊又喜,击节赞叹道:“方公公好手段。”又正色道:“我想着公公这几日,尽是在府中赏花喂鱼,心里……”

    方维笑道:“实在瞧不上是不是?”

    江之仪咳了一声,低头道:“实在是难为情的很,是我想错了,以为中官不过都是斗鸡走狗之辈。方公公怎么想得到这样的法子。”

    方维笑道:“江大人在那些图册里一坐便是一天,我自问没有这样的恒心毅力,只能投机取巧罢了。”又正色道:“徐家的画法,虽然有些道理,却也不可轻信。眼下咱们便在这中间差额地带,挑些地方,下去查验。”

    江之仪将自己的单子和两份图册比对了一下,笑道:“正是。我这就要这几块地方的户籍黄册,来比对一番。”

    方维笑道:“江大人别着急。你也说过,这户籍黄册都七八年了,里头的人,死活倒也说不准。”

    江之仪就愣了一下,急急地道:“那怎么办?”

    方维便摘下一片叶子来,扔进池塘里,回头笑道:“我有个法子,不知道江大人愿意不愿意听一听。”

    江之仪急匆匆地出去了。方维站起身来,搓了搓手,进了前院。

    忽然听见门口有人喝道:“什么人?”

    他往那边走过去一看,却是几个布衣打扮的人,在门口探头探脑,被门房给拦在外头了。

    这几个人看起来像是一家子,一对老年夫妇和一对年轻夫妇,看起来都是农户,穿的是粗布衣裳,手肘膝盖处打了些补丁,倒是浆洗得很干净。老夫妇头发都花白了,脸上黢黑,皱纹深刻得如核桃一般,手脚上都是做农活磨出来的硬茧子。年轻夫妇约二十出头年纪,脸颊红红的,脸上都是汗,女人怀里还抱着个吃奶的孩子。

    看他们瑟瑟缩缩地往后躲了一下,方维心中一动。年轻男人便开口问:“这位小相公……王有庆是住这儿吗?”

    方维点了点头,微笑道:“你们是?”

    年轻男人欢喜地道:“我们是他爹娘还有哥哥嫂子,来这看他的。”

    方维嗯了一声,便跟门房笑道:“不妨事,亲戚。让他们进来吧。”

    他领着他们一家人进了院门,停下来笑道:“你们在这里先等一等。”

    他进了屋子,王有庆正在桌子上低头描着图册。方维笑道:“有庆,你猜谁来了。”

    王有庆一下子抬起头来,眼睛都发亮了,“是……是我捎信让他们来的。”

    他又发了一下呆,手忙脚乱地整理自己的衣裳,把起褶皱的地方用力扯了扯。他又擦了擦自己的脸,向下摸到喉结,脸色便一下子暗淡下去。看着方维,他目光凄凄地问道:“方公公,我的声音,尖得厉害吗?”

    方维叹了口气,拍着他的肩膀勉强笑道:“你很好啊。”

    王有庆低着头,一只脚在地上搓着,“我……心里突然又害怕了。”

    方维从袖子里掏出块碎银子来递给他,笑道:“别怕。你父母还有哥哥嫂子在外头,你今天便什么都不用做了,招呼他们在这里坐一坐玩一玩,吃过晚饭,再走不迟。再给厨房些钱,让他们额外再做一桌好酒菜来,现在外头有流言选宫女的事,你出去也不方便。”

    王有庆只是摆手道:“这个我怎么能要呢,方公公,您是上官。”

    方维摇头道:“你们家人见一次也不容易,下一次见面不知道是哪年了。再说你也是咱们司礼监当差的人,得让家里人知道你过得体体面面的才行。”

    王有庆眼圈都红了,便接过银子去。他从屋里慢慢走出来,见了亲人,就呆在当地。

    他爹娘哥嫂也停住了,在院子中央默默相望。过了一会儿,王有庆才慢慢跪了下去,头磕在地下,放声大哭起来。

    方维看他们一家子上去抱在一起,哭成一团,心里也酸涩难言,只默默地走开了。

    他在屋里坐着,在桌子上描着图册,想着许多旧事,手便抖得画不下去。他把门关了,坐在椅子上出神。

    他自己在屋子里用过晚饭,又掌上灯,手里拿着鱼鳞图册默默盘算着。过了一会,听见有人敲门。

    他去开门,王有庆进来了,后面跟着他家里人,方维笑道:“这是?”

    王有庆道:“方公公,我爹知道您是上官,要过来给您磕头。”

    方维刚要推辞,他们一家人就在他面前齐刷刷跪了下去。王有庆的爹喝了些酒,脸颊涨红了,磕了个头,说道:“方公公,您是他的上官,求您照管他些,我们都是乡下人,没啥本事,这辈子对不起他,才把他送到……”

    王有庆的哥哥在后头连忙扯了扯他的袖子,他转头看了看,嘴里停住了。过了一会,又磕了个头,说道:“有庆跟我说了,上官您待他好,是他的大福气,我们全家感念您的大恩大德。以后上官该打就打,该骂就骂,有庆这孩子能吃苦。”

    方维点了点头道:“咱们有话好说,你们先起来,怎么好行这样的大礼。”

    王有庆低着头不说话,眼泪默默流了一脸。

    方维微笑道:“他在宫里过得好着呢,人也聪明能干,你们不必挂怀。”

    三更时分,方维出了屋门,见王有庆屋里的灯还亮着,便敲了敲门。

    王有庆开了门,方维见他极快地用袖子擦了擦眼泪,便道:“你家人都走了?”

    他就嗯了一声,低声道:“我爹娘都老了好多。跟原来想的不大一样。”说着眼泪又流了下来,又道:“我原以为这辈子见不着他们了。”

    方维笑道:“我看你给你娘、你嫂子都买了簪子,戴在头上体面多了。还给你的侄子还是侄女买了拨浪鼓吧,他还挺喜欢的,拿在手里。”

    王有庆也破涕为笑,眼睛亮亮地道:“我爹当面说了,以后我侄子就过继到我名下了,管我叫爹,给我养老送终。我就有儿子了。”

    方维笑道:“你这样年轻就有儿子了,也很好啊。”苦笑了一下,低头看地上一堆东西,问:“这是什么?”

    王有庆顺着他的眼光看了看,笑道:“我竟是忘了,这是我爹带过来的山药,是我们这里的特产,我爹专门嘱咐我,要给您送一捆。”

    方维笑道:“倒是长得很结实,想必都是挑的好的。”忽然心下一动,问道:“你说山药是你们这里的特产是不是?”

    王有庆答道:“是啊,很有名的。”

    方维凝神看着这捆山药,内心忽然像是过了一道闪电,许多混沌的猜想凝结成巨大的一团黑雾,都被照亮了。

    王有庆见他一下子呆住了,道:“怎么了方公公?”

    他定了定神,摇头道:“我没事。”又笑道:“山药好啊,很滋补的,我就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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