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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芦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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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维弯着腰,将床上的衣服一件一件折好,放到箱子里。

    卢玉贞在旁边摆弄着些瓶瓶罐罐,笑道:“大人,我看了这些药,就觉得这也要带,那也要带。”

    方维看了她一眼,笑道:“你只拣着些要紧的带着就行了。长不过一个月的工夫,不要像搬家似的。”

    她就嗯了一声,忽然转向他,正色问道:“大人,您到底是从哪里借来的钱?”

    方维愣了一下,微笑答道:“平日里逢年过节,宫中都有些赏钱,我过去的赏钱就存在宫里一个相熟的朋友那里,没有取出来,算下来也有上百两了。又跟他借了一些,他因为跟我交情好,不着急还的,利息也收的低。”

    卢玉贞半信半疑地看着他:“您可不许骗我。”

    方维笑着摇了摇头:“玉贞,你这么聪明,说什么谎话,不都让你看破了。”忽然拿起来一件崭新的寝衣,诧异道:“这是你新做的?”

    她笑道:“前几天已经做好了,只没有拿出来,都是套着旧的裁出来的,不用试,一定合身。”

    方维把衣服提在手里,仔细看着:“这种针线功夫,可最累人了。”又摇了摇头道:“你原该在家里歇着的。”

    卢玉贞笑道:“要说是精细的绣花什么的,我也肯定是做不来。这种粗笨的,我倒还是会一点。布是我一早买下的,也不费什么。”又道:“这几日我把上门出诊的都回掉了。在家呆着,反正也没有什么事。”

    方维看她低头在写服药的笺子,便皱着眉头道:“我也是怕万花楼那帮人又来找咱们闹事,我不在京城,唯恐他们又伤了你。出诊的事,你就好好跟人家说,过了这段日子,自然你该出去就出去。”

    卢玉贞就叹口气,手上的功夫并没有停:“大人,我仔细想过了。像这样的事,有了第一回,便有第二回。我也不是大罗金仙,谁也保不齐哪天我把人家的女眷治出什么毛病了。我自己挨打吃官司也就罢了,就怕再这样连累到您,咱们以后怎么过呢。”

    方维见她口气平淡,心里却知道她十分难过,便上前拉着她的手道:“玉贞,你别害怕,我不怕连累的。”

    她摇了摇头道:“总不是个办法。”又笑道:“大人您先忙您的,我这里自己想些法子出来。”

    方维想了想,一时也想不出什么解决之道,只好叹口气道:“先不要管外头的这些事了,把药好好吃着。看你这一阵子都累的瘦了。”

    卢玉贞没说什么,将药瓶贴好笺子,放在箱子里,又道:“这些日子估计您也不方便弄,那些个热敷的药包,就不带了。自己睡前没事按一按穴位,也一样的。”

    方维笑了笑,低头应了。卢玉贞又想起什么,低声道:“前头关元、气海两处穴位,是固肾气的,不要按的时间太长,容易……容易胡思乱想。”

    方维就愣住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扭过头去大笑起来。卢玉贞跺脚道:“我这是说正经的。”

    方维笑得止不住,过了好一阵,才停下来,点头道:“知道了,我的好大夫。”又向她耳边轻轻地道:“你放心好了,就算胡思乱想,也只想你。”

    卢玉贞被他噎住了,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半晌低着头握着他的手道:“大人,我想好了,等你回来,咱们就……不能让您白担了这个虚名。”

    方维会意,把手虚虚地搭在她的腰上,笑道:“玉贞,你的心意我知道了,我办完了事,一定马不停蹄地回来。”又低头在她耳边柔声道:“我还是更喜欢身上有点肉的。”

    卢玉贞转过脸去,苦笑道:“亏我原来还觉得大人您是这世上第一正经的人呢,看看现在。”

    方维捏着她的脸笑道:“玉贞,你就是有千般好处,唯独眼光不好,可比我差远了。”

    卢玉贞回过味来,不由得好一阵脸红心跳,哼了一声,手里轻轻推了他一把:“这样油嘴滑舌,一定不可靠。”

    方维笑道:“想换人也来不及了吧。再说笨嘴拙舌就是老实吗,我看也不一定。”又正色道:“这趟差事倒是没什么难的,唯独你让我放心不下。”

    卢玉贞便看着他,郑重其事地道:“大人,您尽管放心就是。我在家一定好好的,等你回来。”

    马车外头的秋风一阵一阵地吹着。路渐渐颠簸起来,车在官道上一摇一晃,方维撩开帘子,向外头望了一眼。官道两旁,是无尽的田野延展到天边。田里的农夫们正在地里忙碌着,用镰刀收割着高粱。

    王有庆坐在他身边,笑道:“这两天立秋了,正是收高粱的时候呢。”

    方维嗯了一声,点点头道:“今年夏天雨水多,高梁收成想必还好。”

    王有庆也望向窗外:“今年这边算是老天爷额外照顾了,只是春天旱了些,没大闹饥荒。听说山西陕西那边不行。”

    方维又前后看了看,问道:“还有多久能到肃宁啊?”

    王有庆愣了,摇摇头道:“不知道,我以前没出过门,当时是牛车把我拉进京城的。”

    方维便问马车夫,车夫笑道:“咱们大概再走半天,过一条河,天黑之前就能到肃宁了。”

    王有庆听着听着,就低下头,脸色有点忧虑,方维便问:“你怎么了?”

    他捏着衣角,闷闷地道:“方公公,您也是知道的,我老家这里穷得很,所以往宫里送的孩子也多。我以前也听说过,隔壁村里的中官回乡探亲,请全村的人坐席吃酒,还有唱大戏,办得体体面面的,父母族人都有光彩。我现如今就是个当差使唤的,啥都没混上呢,这样贸然回去,被人家说三道四,让他们都没脸。”

    方维拍了拍他的肩膀,叹了口气道:“咱们没死在刀儿匠屋子里头,就已经是很不容易了。能进了宫,没发去净军,也算是命好的。你放眼这宫里,到头来能有几个混上太监名号的?你这样有吃有穿,拿着月俸,总比在外头吃不上饭的强。”

    王有庆听了这话,脸色缓和了些,想了想,笑道:“您说的也是。”又道:“我给他们也带了些东西。八年不见了,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样子了。上次他们捎了信来,说我大哥都有孩子了。”

    正说着,有些白白的绒毛飘飘忽忽飞了进来。沾到了他的头发上。

    方维拈起来看了一眼,笑道:“这是什么啊,看起来像柳絮。”

    王有庆用手指头捏了捏,笑道:“到河滩了。这是芦苇花。”

    他一撩起帘子,方维就看到外面,漫山遍野都是高大的芦苇,在风中摇着。

    王有庆笑道:“这里便是白洋淀了。”

    方维愣了,问道:“怎么看不见有水?”

    王有庆道:“原来这里是好大一片,跟海似的,一眼望不到边。这几十年雨水少,就是个洼了。”

    方维便叫车夫停车,笑道:“好歹是个名景,咱们到下头看一看去。”

    他们两个下了车,后面那趟车也停了。江之仪带着个长随走了下来,方维便拱手笑道:“江大人,我见这外面芦苇开的正好,想着看一会再走。”

    江之仪点了点头。他大概四十来岁,面孔清瘦,额头上有几条深深的皱纹,留着山羊胡子,穿一身青色便袍,看上去十分老成持重。

    他们在路边站着,看芦苇一望无际,芦花在空中飘飘地飞过来,像落了漫天的雪。

    江之仪点头道:“这里归河间府,周遭六十里,是关城、安州、新安、高阳四个县共管的。三十年前还是片湖,烟波浩渺,里边种着大片荷花,遮天蔽日。近年来中间渐渐淤积为平地,湖水干涸了,百姓就在淀内耕种,开辟成了农田。十几年前当地官府还在淀中央办过牧马场呢。”

    方维有些意外,笑道:”没想到江大人对这里这样熟悉,都是信口拈来。”

    江之仪带点得意地道:“我已经在北直隶户部司做事做了十多年了,这几个州县大概的情况,我也总是了解一些。”

    方维点头道:“这真是难得的。如今的京官,夸夸其谈的倒是多,低头做事的,一年比一年少。江大人这样实心用事,令人不胜钦佩。”

    江之仪听了,十分诧异,打量了方维两眼,笑道:“没想到方公公这样年轻,还有这样的感慨。”

    方维笑道:“我也是在宫里洒扫香灯,坐了十年冷板凳的人。那时候我一天擦的香炉,比见的人还多呢。这个滋味,我懂的。”

    江之仪就笑了,又道:“我可听说方公公如今是司礼监的红人,短短时间,就升了两级。我思量着该是少年轻狂的做派,没想到不是的。”

    方维摇摇头,低声道:“我都快三十了,什么轻狂。职位那些,都是老祖宗、祖宗们的抬举,也不是我怎样出色。只是我坐了多年冷板凳,知道机会难得,偶尔见了个机会,就得实心用事,得把事情办得妥妥当当、体体面面的。像江大人这样进士出身,比我有学问的多。人发迹有早晚,也说不定运道马上就来。”

    江之仪听得心有戚戚焉,叹了口气道:“我已经四十多岁了,也不过是个主事。官场上就算是半截身子入土了。什么发迹、前景,早就已经忘却了。”

    方维笑了笑,又道:“那倒不然。当朝首辅李孚李大人,前几年也不过是南京一个小官,宴请都上不了主桌的。这才过了多久,眼下位极人臣,炙手可热。可知荣华富贵,原在一念之间。若是错过了,那可就追悔莫及了。”

    江之仪听了,长叹一声,也没有发话,只是望着漫天的芦花出神。过了一会,他低声道:“这里淤积出的荒地,朝廷原有明文,百姓谁家开垦出来,就归谁的,叫做永业田。这几年,却被人陆续吞了大半。这种地原是盐碱地,出不了太多粮食,都是下等田亩,当地田租定的是三分,他却定死了五分。”

    方维心里知道他说的是谁,笑道:“这等没天理的事,到底是谁啊。”

    江之仪苦笑道:“当然是咱们得罪不起的人了。”

    方维低头将脚下的一块石子踢了出去,又看了他一眼,笑道:“江大人多虑了。咱们这次办的可是钦差。难道还有什么圣上得罪不起的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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