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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相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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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若愚听了这话,一时也说不出什么,半晌叹了口气,低头道:“方公公,是我狭隘了,口出妄言,多有得罪,你不要介意。”又看向方维,“只是我所见过的宦官,多是外派的税使、监督,无不盘剥摊派、强取豪夺、以权谋私、索要贿赂,极尽搜刮之能事。地方百姓提起来,也多是切齿痛恨。”

    方维点点头道:“程大人,你说的这些,也是实情,无须讳言。京中派驻各地方的监盐、监矿太监,多在定人选时,就已经明码标价了。谋取一个职位,少说也要花费数万两乃至数十万两之多。这些人到了地方上,为了收回本钱,自然是将地皮都要刮出三分。”

    程若愚愕然地看着他,眼神中全是惊骇,“原来如此。”

    方维笑道:“宦官向上攀爬,多是钱财开路,所以贪钱的把戏额外多些,这些我心里自是明白的。只是京中的宦官,连带净军和海户,约有七八万人。各地方王府里头,也有供差役使唤的宦官,总数也有一两万人。程大人,你能在地方上见到的税使、监督太监,已是数万人之上,琉璃塔顶的人物了。大多数宦官仍是做些洒扫、修筑、搬运、倒夜香等下等苦役,一生不得离京,无非扛活糊口,了此残生罢了。”

    程若愚打量着他,叹了口气道:“我原以为宦官皆是阿谀奉承、溜须拍马的小人,原来也有像方公公这样读书明理的人物。”

    方维转头看了他一眼,淡淡地道:“书我是读过些,明理倒是未必。况且我讲的理,也是我们中官的理。”顿了一顿,又微笑道:“各大珰门前,苟于进取以速利禄,吮疽舐痔无所不为者,也多的是读书人呢,不然又何来阉党一词。”

    程若愚摇摇头道:“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攀附大珰的官员,我也见过,尽是势利无耻之徒,利欲熏心之辈。我等是读圣贤书出身的,以孔孟之道安身立命,又怎能像他们一样,附势趋权,俯身献媚。”

    方维笑了一声,摇摇头道,“程大人,你不必向我表明心迹。你的一身傲骨,我已是见识过了。你也放心,我此次前来,也没有想招揽拉拢你的意思。”

    程若愚转过头来,也有些赧然,“我自幼读书立志,便是要学于少保的,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方维笑道:“好一个要留清白在人间。程大人,你还记得自己是怎么进的这北镇抚司监狱吗?”

    程若愚道:“我因为民请命,被权宦参了一本。”

    方维道:“上次程大人在狱中向督公陈情,前事我已尽知。程大人心系百姓疾苦,拳拳爱民之情,我亦十分欣赏。”

    程若愚低声道:“方公公是深明大义之人,既然知道中官外派,为祸乡里,有损圣上清誉,为何不将此事上达天听,禁绝此事?”

    方维愣了一下,忽然笑了,摇摇头道:“程大人,你也曾将江阴县的实情报给你的顶头上司常州知府,为何他既不上奏,也不回复?”

    程若愚叹了口气道:“他原比我圆滑,知道宫里的人是得罪不起的。”

    方维低声道:“程大人,我有些愚见,也说给你听。不信的话,便当作耳旁风也无妨。你做江阴县令,繁杂事务自不待言。要建工事抵御倭寇,要筹措军需,修桥补路,又要忙些采办征粮应付上差,岂不知样样是个钱字。小到一个江阴县,大到国计民生,也无非是从这钱上来。”

    程若愚想了一想,便点点头道:“你说的极是。这几年来,我在江阴做事,委实是左支右绌,拆东墙补西墙,也总是疲于奔命,既不忍心苦了百姓,也得应付皇粮国税,中官又时时来催要宫廷采办之物,竟像是农家媳妇,下要抚养儿女,上要孝顺公婆,竟无一天展眉之日。”

    方维道:“程大人却做不得这农家媳妇。依照我大明律法,你考上了秀才,便可免户内二丁差役。考上了举人,便可既不纳粮,也不服役,家中也可使用奴婢,是正经的贵人了。所谓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你说是不是?”

    程若愚笑道:“这原是朝廷给读书人的体恤恩泽。我朝太/祖皇帝已有旨意,食禄之家与庶民贵贱有等,趋事执役以奉上者,庶民之事。若贤人君子既贵其身,而复役其家,则君子、野人无所分别,非劝士待贤之道。”

    方维道:“庶民既要交赋税,又要担徭役。万般盘剥,最后都只着落在庶民身上。读书人若是中了举人,不光有当地富户来结交,也有农户拖家带口依附过来,卖身为奴投靠,更有飞洒、诡寄之道,可以坐拥庄田数千亩,只交田租,不再纳税,优免恩荫数十年。若是入仕为官,更是封妻荫子,光大家族,几代便可成钟鸣鼎食之家,子孙再考取功名,将富贵代代相传。我说的对吗,程大人?”

    程若愚听了,冷笑了一声道:“方公公,你这话对别人,倒也许是实情。我本是农家子出身,自幼父母双亡,清贫度日,靠二十几年辛苦读书勉强中了进士,因无钱打点,只是放了个县令。在江阴这几年,不吃请,不收礼,除了朝廷月俸,并没受过一分一厘的不义之财。你们若是不信,可以到我老家桐城查访。”

    方维笑道:“程大人,你先不要着急,我且有话要问你。我看过你的登科录,不知道你会试考的是哪一房?”

    程若愚道:“考的是礼记。”

    方维道:“那南直隶左布政司张敏中,便是你的房师了。”

    程若愚站起来拱手道:“正是。他是安庆人,我们是同乡。我自幼家贫,能进府学读书,全赖他的举荐,说他对我恩重如山,也不为过。”

    方维笑道:“你的这位恩师张大人,却是安庆府最大的地主,坐拥良田七八万亩之多,佃户不下万人。更有三座织厂、五座瓷窑,所产丝绸瓷器行销海内外。他的儿子,现任工部员外郎,主理玉清观修葺,仅此一项,一年进账往低处估算,也有两三万两。上述种种,皆有真凭实据。程大人,我知道你爱民如子,嫉恶如仇,我给你些凭据,你上书参劾他何如?”

    程若愚脸色惨白,手都直抖起来,眼神看着方维,过了良久,才摇头道:“天地君亲师,是伦理纲常。欺师灭祖,便是大逆不道,断断不可为。”说完便深深低下头去。

    方维也不再问他,两人默默地坐了很久,方维开口道:“你看,程大人,你自己也做不到的事,我自然也做不到。”

    程若愚低着头,只是不说话。方维道:“四书五经,开篇便是中庸之道。论语也有云,君子之于天下也,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你做了几年的县令,也知道世事难为,按照自己心中的光明执念办事,更是难上加难。你光是念着圣人的话要取义成仁,可知道就算你死了也于事无补,江阴县只会多一个比你昏聩百倍的庸官贪官,百姓继续受苦受难。你死了倒是痛快了,家人余生如何过活,你想过没有。”

    程若愚摇摇头道:“我心清白,虽死何憾。”

    方维看着他轻声道:“程大人,人固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太史公本也想一死了之,他忍辱偷生苟存于世,是因为他明白了,死日然后是非乃定。我知道你想借着一死,将江阴县百姓之苦报于圣上。我却想劝你,将账目交给我,我从中斡旋,借着热审之机,将你减罪一等,判个充军。你的夫人,原是来京城自尽鸣冤给你求个活路的,现暂居在一处地方,你若是愿意,我安排个日子,让她乔装进来探监一回,你便知道前因后果。你这样的性子,原是不适合做官的。日后便少一个知县程若愚,多一个偏远地界的教书先生程若愚,也是孩子们的福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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