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良言
北镇抚司衙门内,陆耀带着方维走进了那间空屋子,又回身把门关上了。
方维背着手,在屋子里转了一圈,仔细打量了屋内的陈设,低声道:“李孚动作倒是很快,刑部尚书已经被勒令闲住了,圣上也有旨意要彻查。”
陆耀点点头道:“我去面见李孚的时候,也跟他说的很明白了。他那个人虽孤介了些,倒是一点就通。“
方维笑道:“我看你最近要把囚犯仔仔细细盘查一遍,多做些文章出来。刘勉做了这许多年,想也干净不到哪里去。”
陆耀点头道:”圣旨我已经接了,正在办呢。”又皱着眉头问道:“你好不容易来我们这里一趟,放着些值房不选,为什么要选这间屋子。这里原是仵作验尸的地方,阴冷潮湿得厉害。”
方维笑道:“陆大人,你不觉得这个兆头很吉利吗,从原来的死门变成了如今的生门。”他在椅子上坐下来,指着屋子正中的那块木板道:“待会叫程若愚来,就是要让他看看,他的命也是跟阎王爷抢回来的。”
陆耀笑了一声,淡淡地道:“我猜你不过是因为卢姑娘用过这间屋子罢了。”
方维抬眼看他,坦然地点头。陆耀笑道:”如此我便不打扰你了。程若愚的手铐脚镣还是给他留着吧,怕他对你不利。”
方维道:“还是去了吧。他好歹是个读书人,面上的尊重还是要的。”
陆耀看了看他的左手,低声道:“你就不怕再出点什么事。”
方维笑道:“锁着就锁着。我现在也只剩一只右手了,怕打不过他。”
陆耀便大笑着出去了。不多时,蒋百户带了程若愚进来,自己退了出去。
方维见程若愚虽是蓬头垢面,面色却好了很多,也是自己走进来的,显见得腿脚没有大碍了。他走过去,把门关了,微笑道:“程大人,你可还认得我?”
程若愚见是一个穿青色贴里的年轻宦官,面相温和,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正皱着眉头思索,方维指着角落里的盆架道:“我让他们备下了热水,请大人自去洗洗脸,梳梳头发。”
程若愚恍然大悟,指着他道:“你是那个……”
方维笑道:“是我,曾与大人惊鸿一面。”
程若愚看着他,脸色阴晴不定,过了半晌,冷冷地道:“不知道公公是何方来头,今日唤我,所为何事。”
方维拱了拱手道:“我是司礼监文书房里做事的,名叫方维。”
程若愚走到角落里,自己洗了脸,粗略整理了头发,回身拱手道:“既然不是初见,方公公有事请讲。”
方维请程若愚坐了,自己也坐下,微笑道:“我是奉了尊夫人的命,特来看望大人。”说完点了一点自己的耳朵。
程若愚的脸色立即变了,颤着声音道:“你就是……那个姑娘,原来是给你做事的。”
方维笑道:“谈不上给我做事,她是我家里的人。”
程若愚站了起来,在地上踱了几步,只听得脚镣拖着地一阵哗啦啦乱响。他回过头来,拧着眉道:“你想要什么?”
方维笑道:“当着明人不说暗话,我这次来见大人,是想跟大人求取一下,江阴县这几年来,向上孝敬的账目。”
程若愚听了,脸色登时铁青,指着方维道:“好一条阉狗,好毒辣的计谋!先是派手下的人施恩于我,再扣押我的夫人,逼着我就范。这一番动作,可真是算到尽了。”
方维冷静地看向他,没有说话,程若愚见他不动声色,更加被激怒了,连带指着他的手也颤抖起来,“你们要杀我,想杀便杀了,我便是皱皱眉头,也不算好汉。我夫人原在家里好好的,你们却把她赚到这里来,不知道说什么话蒙骗了她,难道……这个耳环,不是她给你们的,倒是你们这些阉狗抢来的?你们,你们……”
方维见他说不下去,自己并不动怒,笑了一笑,却问道:”程大人,你如今官居几品?”
程若愚被问得愣了一下,答道:“我是个七品知县。”
方维笑道:“刚我听到你用了阉狗一词来骂我,是不是?”
程若愚咬着牙道:“对,就是说你,还有你们,这些徒有人形,却没有人味的东西。”
方维看着他,正色道:“程大人,你是朝廷命官,我却也是吃俸禄的人。我待你尊重,是因为我钦佩你是个为民请命的忠臣直臣。若是真论起官阶,我是正六品,你见了我,须认真行礼。既然在北镇抚司衙门这儿,咱们就不妨再扯一扯。依照大明律,詈骂上官,当施加杖刑,最高一百。”
程若愚脸和脖子都涨的通红,硬着头皮道:“要打便打,要杀便杀,横竖都是个死。”
方维笑了一笑,也不看他,指着屋子中间的木板道:“这北镇抚司衙门,每年熬不过去,死在大狱里的人,也有几十。其中二三品的大员也不乏其人,从没有人敢说什么。程大人,唯独你的命在我眼里额外金贵些,不为别的,就为了你的命是卢姑娘亲手救下来的。你要是说我设计你,你自己从头想想看,劳师动众地请这些人一起演戏,就为设计你一个七品知县,你也忒将自己看的高了。”
程若愚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显然是想起了旧事,过了一阵子,长叹一声道:“我的命,的的确确是卢姑娘救回来的,我也须得多谢她的一番恩德。只是她这样聪慧,为何替你这样一个……”他斟酌了下用词,“替你做事。”
方维指了指椅子,示意他坐下,程若愚便坐了。方维道:“不知道程大人对太史公怎么看。”
程若愚道:“太史公忍辱负重,隐忍以就功名,为史公一生之心。我每次读屈原贾生列传,也能懂得太史公实乃”借他二人生平,作我一片眼泪”。”
方维叹了口气道:“金圣叹这几句,委实说的好。只是太史公也是受过宫刑的,你却为何不骂他?”
程若愚急道:“这怎么能比?太史公原是士大夫,只是草创未就,会遭此祸,惜其不成,以就极刑而无迹色。”
方维笑道:“我是极佩服太史公其人的。他自己也说,其次毁肌肤、断肢体受辱,最下腐刑极矣。传曰“刑不上大夫。”此言士节不可不勉厉也。以程大人的高见,士大夫受了腐刑,自然是极大的侮辱。那我等受了此刑,却是卖身求荣,无耻下贱的阉狗,你说是不是?”
程若愚看着他,一时语塞,方维慢慢说道:“上次在狱中,听程大人陈情,说到渔民被苛捐杂税所累,竟至全家自尽,说着说着,便哽咽流泪。我以为程大人仁心博爱,心系万民,有古君子之风。”他低声道:“程大人有所不知,净身之术,原是极为痛苦危险之事,中途丧命的男童,十有三四。因此需要签了生死状,才能行事。如今京城之中,父母将儿子自行阉割,意图进宫者,竟有三四万人之多,朝廷无法,便将他们编了净军,充了海户,勉强度残生。若百姓能饱腹不饿,又何来这样灭绝人伦的人间惨事。我敢问大人,这些人,算不算你眼中生民涂炭的生民。论语有云,唯仁者,能爱人,能恶人。大人的爱恶,只别用错了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