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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伤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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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渐渐黑了,卢玉贞把堂屋的灯点上,给方维把外衣脱了,看方维脸疼得煞白,又坐在他旁边,把他的手捧在手心里吹了一吹。

    方维在灯光下,见她神态温柔又虔诚,不由得微笑起来:“你这是干什么。”

    卢玉贞慢慢把他的手放下来,笑道:“以前我小的时候摔倒了,我娘就给我这么吹的,吹吹就不疼了。”

    方维点了点头道:“好,那就吹一吹。”又自己看了看手,透着白布,有血迹渗出来,“玉贞,你不会怪我吧,刚刚说了要照顾你,自己就带着伤回来了,又要麻烦你。”

    卢玉贞叹了口气道:“我是挺纳闷的,可是既然伤都伤了,也不是您有心要伤的。”她又从旁边端过来一碗粥来,笑道:“要不要喂您啊。”

    方维红了脸,把头转到一边:“我只是伤在左手上,又不是全身都不能动了。”

    卢玉贞嗯了一声,把碗给他放在一边,又问:“要不要换里头的衣服?头发要不要放下来?”

    方维摇了摇头,笑道:“都不用,你早点回去睡吧。”

    卢玉贞看他手腕子上还有些血迹,笑道:“这里还不太干净。”又端过盆热水来,将毛巾沾湿了,给他在胳膊上细细地擦。擦完了,又看了看方维,给他把脸前头的一些碎头发抿到后头去。

    方维不好意思起来,低着头道:“这里没什么了,你回去睡吧。”

    卢玉贞看着他只是笑,又吞吞吐吐地问:“你这需要人吗,晚上起夜什么的。”

    方维心里打了个突,不动声色地向后坐了坐,脸上却笑道:”不碍事的。”

    卢玉贞看着他,不太放心的样子,过了一会道:“我就在隔壁,您要是叫我,就敲一敲这面墙,我睡眠浅,一准能听见。

    卢玉贞一夜辗转反侧,天刚蒙蒙亮就起来了,还没来得及梳洗,听到隔壁堂屋里头有动静,连忙穿了鞋往外走。

    她推门进去,见方维在床边站着。方维见到她,睁大了眼睛,脸上忽然白了,先是震惊,又是恐慌,急忙开口道:“你不要过来。”

    卢玉贞停住了脚步,看着方维,又看看床上,褥子的一角掉在床底下,中间有一块她看的很分明,是湿的。

    她心中一震,方维跟她对视了一眼,脸上露出一种羞耻之极的神情,他转过头去看着地下。

    镇静了一下,她咳了一声道:“没什么的,我来收拾。洗一下就没事了,夏天,干得快。”

    她走上前去床上翻,把两床褥子抱了下来,又去翻被子。方维开口了,声音有点哑:“被子没事。”

    她把褥子放到院子里,又回到堂屋,方维还在原地站着一动不动,她眼睛尖,已经看到他裤子湿了,硬着头皮开口道:“大人,裤子……得换一下。”

    方维看了她一眼,嗯了一声,勉强道:“你出去吧,我会换的。”

    卢玉贞心里着了急,“大人,你手不方便,你怎么换呢?要不我……”

    方维的脸涨得通红,他在羞耻心面前溃不成军,忽然转过头来,吼了一声:“让你出去你就出去,听不懂吗!”

    卢玉贞被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一步,想了一想,打开衣柜,给他翻出一套半新不旧的干净亵衣,放在床头,自己退出去了,关上门。

    方维伸出右手下去,憋着使劲,却怎么也解不开。他喘了会气,看见窗户外头,卢玉贞坐在石头凳子上,弯着腰拿着剪刀把褥子面拆开扯下来,又去端水。

    他心上涌上一股恨来,不知道是恨自己残缺的躯体,还是恨当年那个吃不上饭的世道,裤子凉了,冷飕飕地贴在腿上,他不敢动,怕磨破了,那滋味疼得钻心。

    过了很久,实在没有法子了,他看着院子里卢玉贞蹲在地上,用力地搓洗着。他推开窗户,叫了一声,“玉贞。”

    卢玉贞抬眼看到是他,面无表情地站起来,走到耳房里去了。

    “我活该。”方维想着。

    他站了一会,卢玉贞进来了,手里拿了块灰色的棉布,板着脸扔给他:“拿这个遮在上面,我不看。”

    他把棉布抖了开来,正不知所以,卢玉贞过来用棉布在他腰里缠了一圈,打了个结,又蹲下身去解裤带。

    冰冷粘腻的裤子从皮肤上扒了下来,即使带点羞耻,也还是快意。卢玉贞端了盆热水来,将帕子递到他右手里,低头道:“自己用水擦一擦吧,擦不干净要肿的。”又补了一句:“我不看。”

    她转过身去,听见后面水盆里的水哗啦哗啦作响。过了一会,方维的声音道:“我洗好了。”

    她把水端了回去,又把干净衣服拿过来,蹲下去,握着方维的一只脚踝。方维很配合地套了进去,卢玉贞往上提好了,在腰上系了个松松的活扣,又把灰色棉布从他腰里解了下来,叠放在一边,一言不发地走了。

    卢玉贞在院子里洗完了褥子,晾了起来,夏日的热风里面飘飘摇摇。方维在屋里坐着,又看见厨房向上冒着炊烟。过了一会,卢玉贞端了碗进来,是一碗汤面,面汤里卧着一个荷包蛋。

    她把碗放下,忽然看到头天晚上的粥,一动不动地放在那里,心里一股子火气差点按耐不住,咬咬牙问道:“粥怎么不喝也不跟我说。这样糟蹋东西。”

    方维抬起眼来,看她脸色铁青,支支吾吾地道:“没胃口。”

    卢玉贞问:“是我做的太难吃吗?”

    方维惶急地摇头道:“不是。”他想了一想,勉强开口道:“我不敢喝。”

    卢玉贞问:“为什么……”刚出口,她电光石火间明白了,又是心酸,又是好笑,笑了两声,看着方维道:“大傻子。”

    方维窘迫得脸都快滴出血来,支支吾吾地道:“玉贞,要不咱们,还是算了吧。我没关系的。”

    卢玉贞在他面前站着,笑眯眯地看着他道:“大人,为什么啊?”

    方维抬起脸来,摇了摇头道:“玉贞,都叫你看见了,我也不想瞒着你。我们这样的人,不光是不能人道那么简单。我们……憋不住尿,会漏出来,越到老了越是厉害,那里会烂掉,气味难闻,钻心的疼,走不动路。我见过太多人死在这上面了,玉贞,我也一样,不会例外。”他神色哀伤看着她,“刚你进来看见我收拾褥子那一眼,我恨不得自己立刻就死了。”

    卢玉贞蹲了下来,仰头看着他。方维往后蹭了蹭,卢玉贞握住了他的右手,笑道:“不就是伤疤吗,我也有啊,我有很多。“她握着他的手,贴上她的脸:”我这半边缺两颗牙,是进院子里的时候被打掉的。”在脖子下面贴了一下,“这里有个勒痕,是有个贱男人,差点把我掐死。”又蹭了蹭肚子,“这里有很大一块烧伤的疤,是被人用烟袋锅烫出来的。”她看向方维,微笑道:“我身上这样的疤有一二十块,您要看吗?”

    方维一脸震惊和不忍,摇了摇头道:“不要了,玉贞。”

    卢玉贞道:“大人,您一直不愿意我看见那里,我就不看,没什么的。谁都愿意干干净净体体面面地活着,可是已经脏了臭了,咱们也得咬着牙过下去。别人拿我们不当人看,咱们自己得把自己当个人看啊。我也不瞒着您,头天我去了锦衣卫大狱,我已经看见全白是什么样子了,那种伤口我见过的。我回来之后,就在想这个能怎么缓解,查了许多医书,都没什么记载。您得相信我,我一定能想出法子来的,就算不能,衣服什么的多洗一洗,洗的干干净净的,也能缓解一些,再做两个香包,也不费什么。”她又笑了笑:“我什么死人、断手断脚、腐肉断骨的都见过了,要是因为这个不跟您好了,那也太有辱师门了是不是?”

    方维点了点头道:“玉贞,你起来。”

    他拉着她慢慢站起来,等她站定,他就倾身上前将她抱住了。他拥着她,下巴抵在她的肩头上。她抚着他的背,安慰地一下一下拍着,像是母亲在安慰小娃娃。他们贴的很近,心跳和呼吸声都清晰可辨。

    方维在她耳边轻声地说:“玉贞,我心跳的好快。”

    他们抱了很久才依依不舍地分开。卢玉贞低着头红着脸,猛然想起来什么,支支吾吾地道:“大人,我今天晚上能在您这儿睡吗?”

    方维听了,脑子里轰轰作响,一时说不出话来。

    卢玉贞连忙摇头道:“大人你别误会,只是您这边起夜,需要个人,不然……再没有多余的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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