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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陈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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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淮对着陆耀道:“陆指挥,你也坐。”又转头向着身后的方维,吩咐道:“今晚上的话,你心里记着。”

    方维答应着,过了不一会儿,便听见外边一阵丁零当啷的声响由远及近,伴着一股恶臭,两个百户夹着个囚犯走了进来。

    方维定睛一看,其中一个便是上次去往南京一路同行的蒋百户。中间的囚犯穿一身灰扑扑看不出本来颜色的囚衣,带着手铐脚镣,须发蓬乱,看不清脸面,想必便是程若愚了。两个百户放了手,他便直直地扑倒在地下。

    黄淮皱了皱眉头,陆耀在旁陪笑道:“我们北镇抚司只管司狱,人来了之后便打着问,问完了原是要交给有司的,只等旨意下来。”

    黄淮掏出手绢来半掩着口鼻,挥挥手道:“将他刑具去了罢。”陆耀一摆手,蒋百户便从腰里解了钥匙给他开了手铐脚镣。程若愚用手撑着爬了起来,腿却不听使唤,小腿上像是受了重伤,膝盖以下都是褐色的层层血迹,将囚衣染的透彻。

    陆耀道:“这人有些犯上之语,因此众人气不过,给他上了顿夹棍。”

    方维再看程若愚的腿,估摸着他胫骨已经折断了,起不了身。黄淮对着两个百户道:“你们先下去罢,将门关了。”

    程若愚撑着身体,抬眼往上瞧着,黄淮便朗声道:“我是在宫里司礼监做事的,奉了圣上口谕,前来问你的话,你倒要老实回答。”

    程若愚听清楚了,浑身便是一颤,便要强撑着跪起来。黄淮刚想说不必了,程若愚便开了口说道:“罪民拜见公公。还请公公行个方便。”

    他声音嘶哑,字句却是咬的清楚。黄淮道:“什么方便?”

    程若愚道:“罪民蓬头垢面,殊为失礼。便请公公容囿罪民先整理仪容,再答公公的话。”

    黄淮嗯了一声,便是准了,程若愚将手费力地抬了起来,将胸前披散的头发慢慢向上盘。他手抖得厉害,到得一半,手里的头发便散了。方维看着,心中不忍,有心帮他一帮,见黄淮也看了他一眼,便行了个礼,走到程若愚身后,将他头上的发髻打散了,从自己袖子里取出梳子,将他散落在外的头发拨到后面,用梳子梳通了。头发里遍是油垢灰尘,又有虱子,方维惟恐他吃痛,便没敢用力,只是将头发拧成一股,盘在头上,用他原来的木簪子插好。取出帕子,给他擦干净了脸,又从上而下梳理了他胸前的胡须。程若愚一言不发,只向他拱了拱手。方维便也点点头,退回后面。

    黄淮道:“你还是个知礼节的人。”

    程若愚跪直了,倒是一副端正的后生模样,白净面皮,清秀五官。他又向上拜了一拜,道:”孔圣人尚且沐浴而朝,罪民若是邋遢着回公公的话,便是对圣上的大不敬。”

    黄淮道:“罢了,如今你只是在此看押,还没有转交有司,也就是还没有判你的罪,不用以罪民自称。你还是圣上钦点的进士,按规矩可以不跪。”

    程若愚低头道:“罪民已知犯了大明律法,愿以身伏法,明正法典。”

    黄淮道:“既如此,你便也承认那毁谤朝廷的妖歌是你所作。”

    程若愚点头道:“罪民承认。”

    黄淮道:“圣上泽被四海,心怀万民。你不过是个新科进士,七品知县,圣上日理万机,仍忧思挂怀于你,特意差我等前来问话,是惦记着你是天子门生,圣上对你仍有谆谆教诲之意。”

    程若愚在地上拜了三拜,道:“天恩浩荡,罪民感恩戴德。罪民失职,有负圣恩所托,有负朝廷信任。”

    黄淮道:“圣上顾念你年岁尚浅,初入官场,自然不免着了别人的道,才做下此等不才之事。这妖歌之中,颇有怨谤之意,莫非是有人怂恿指使?”

    程若愚道:“都是罪民一人所作,无人指使。罪民也未曾和同乡故旧、恩师同门说起此事。兹事体大,若愚不敢攀诬于人,更不敢欺天。”

    黄淮面色一沉,道:“你可知依大明律,毁谤圣上,罪当论死。”

    程若愚道:“罪民晓得。犯上作乱、口语狂悖者,凌迟处死。凡造妖书、妖言及传用惑众者,皆斩。

    黄淮冷笑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你也是读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出身,怎么这样糊涂。”

    程若愚道:“孝经有云,父有争子,则身不陷于不义。故当不义,则子不可以不争于父,臣不可以不争于君。若愚自知不忠不孝,还请转奏圣上,人臣欲谏,辄惧死亡之祸,若愚命不足惜,愿将妖歌之意,上达天听,以全我人臣之心。”

    黄淮道:“既如此,你便照实讲来。”

    程若愚拜了一拜,道:“罪民得中进士,外放江阴任县令,历时两年有余。江阴是江尾海头,北邻长江,南近太湖,水路通达,原是鱼米之乡。南北杂货,越境跨江,市场兴旺。百姓日子虽不算富庶,也还颇过得去。只是近十年来,倭寇频频沿江而上,骚扰当地,黄田港内原是舟船满泊,商贾满街,自倭寇袭扰以来,动辄掳掠杀人,官民遭杀伤者,月月有之。各地商船,皆不敢再来。百姓生计艰难,悲苦无门。抗倭所用军需粮草,多有短缺,又多从民间紧急筹措,生民已疲不堪命。南京镇守太监又动以朝廷为名,到苏州常州两地造办药料,横索货宝。前年,发盐引六千引于江阴县,索取银子一万三千两。去年,又发盐引一万三千引于江阴县,索取官民银三万六千两,略有迟延,便痛棰吏民,人人色变。”

    黄淮道:“你提的这些征派,可有实证?”

    程若愚道:“凡此种种,罪民皆已记录在册,不敢有一丝妄言。”

    黄淮道:“那妖歌中的太湖鱼和君山茶呢?”

    程若愚道:“江阴的贡品,当属鲚鱼和茶叶。这鲚鱼俗称刀鱼,仅一指长,出水即死。为了保鲜,有专造的贡船将捞出来的鱼立刻冰镇,先在孝陵上供,然后沿着大运河向北急递。贡船昼夜前征,所至之处,需要替换大量冰块,急如星火。若换冰不及时,满船鲜鱼皆腐烂发臭,秽不可闻,只能弃之江中。因此,若宫中需索千斤,贡船需捕捞万斤以备完全。春日鱼肥之时,满江渔船,密密捕捉,不舍昼夜月余,尚不能满足贡船所需。交不得差的渔民,往往被鞭笞致死。这鲚鱼本已少见,数十年来这样捕捉,日渐稀少,有渔民被摊派到户,自知难逃一死,竟然全家自尽。”

    程若愚说着说着,声音便哽咽了,众人皆不做声。他叹了口气,又道:“江阴的贡茶,人道是君山茶,这却是个大大的错漏。江阴背靠太湖,湖中有山,名曰洞庭。湖南岳阳,也有一湖,名曰洞庭,洞庭湖中的山,名为君山。宣德年间,先皇帝品了湖南的贡茶,称赞有加。宫里办事的人,上不知下情,只写了个“出自洞庭”,不知怎么,便算到了江阴县头上。江阴有山,但茶树甚少,品格不高,只得出外采买。宣德年间,每年进贡五百斤,县衙便使商户到外县购买,勉强充数。只是贡茶额年年增加,渐增至五千斤,今年乃至八万五千斤,公账既有亏空,无钱出外购买,受倭寇滋扰,水路也已不通,外地商户不敢来,本地商户亦不敢接,罪民便是如来佛祖大罗金仙,亦难以复命。罪民自知犯了弥天大罪,其罪当死,惟愿朝廷开恩,抚恤我民,明年岁半之数,以十分为率,量免五分,以宽民力。”

    程若愚陈情已毕,便重重磕下头去,不一会儿,额头便出了血。黄淮脸上阴晴不定,挥挥手道:“罢了。你这一番陈情,我已尽知。只是你若有为难之处,为何不陈奏上司?”

    程若愚道:“罪民两年以来,已将来龙去脉种种,具实奏知常州知府大人,只是迟迟不曾有回音。”

    黄淮叹了口气,忽然问道:“你家中尚有何人?”

    程若愚道:“我本桐城农家子,父母早逝,家中哥哥嫂嫂将我抚养成人,又送我读书科举。家中还有结发妻子,未有儿女。”

    黄淮道:“知道了。你回去罢。”

    程若愚微笑道:“罪民奏陈已毕,死而无憾。”又拜了一拜,陆耀便叫了两个千户进来,将他提走了。

    黄淮默然无语,过了一会,向着陆耀道:“不要再上刑了,找几个郎中,给他治一治,这样下去,须不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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