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蜃龙(二)
是夜,万籁俱寂,月明千里。
秘境的天空与外界截然不同。灰蒙蒙的夜空,皎洁明月边缀满了繁星点点,时不时有一闪而过的流星,霞蔚云蒸。
枫棠试着将淙灵泉唤来,奈何念了三遍咒,本该出现在二人眼前的淙灵泉今日却无任何反应。
事关恒姝性命,他不想就此放弃,又屏气凝神,再次念咒。
而后睁开眼,面前空荡荡一片,还是不行,枫棠原本满含期待的心一下凉了半截,面色也僵硬起来。
他忧虑的目光对上身侧女人秀丽的面庞。
“怎么了?”恒姝眼眸含星,与他对望。
方才她还在思考自己要如何演一场受寒疾折磨的苦情戏,转眼便看到枫棠突然变了脸色。
对方停顿半晌才淡淡开口,语气低落:“唤不出淙灵泉。”
话毕,二人周身的氛围不自觉地降了几层,一片风平浪静,无人搭话。
在这寂静无声的几秒内,恒姝起初为自己不用进淙灵泉而暗暗窃喜,思考到二人所处的秘境后,心中不免添起一重疑虑。
面上换上与枫棠的同款担忧,疑问道:“为何?”
枫棠也不知其中缘由,摇摇头没说话。
“或许是秘境入口被封,与外界隔绝,所以外来物不能随便唤入?”恒姝猜测道。
她的仙灵就是被秘境那股神秘力量限制,不能施法。或许枫棠无法将淙灵泉唤来,也与那股神秘力量有关!
若真是禁止外来物侵入,为何还会将他们二人带进来?甚至束缚了她的仙灵!
不管怎么说,恒姝能明显感觉到,那股力量就是针对天界神仙而设的。
看来,龙族与天界的关系没有燕玄乙说得那样简单。其中缘由怕是只有仙去的那四位前辈才知晓。
一想到自己的仙灵被束缚,什么都做不成,恒姝就浑身不舒服,此刻的她像个丢了父母的稚龄孩童,无人依靠,没有安全感。
“清淼?”
“清淼?”枫棠唤了她几声,将她从思虑中拽出。
他眼睛半阖着,追问:“今夜唤不出淙灵泉,你怎么办?”
“我帮你传些灵力如何?”
“不必了。”恒姝拒绝了他的好意,转头在树下寻了处舒服的地方坐下。
眼下不能使用仙法,唤不出独影镜,她也没有其他办法。
若枫棠真的为她传了灵力,那便会识破她未生寒疾,届时更难解释了。
自己处心积虑骗他这么久,他却真心实意对待自己。相比之下她真的不算什么好人。
时间一长,恒姝心中越来越过意不去。
仔细想想,就算坦白告诉他自己的真实目的,他知道了又如何?不仅不会对他有什么益处,或许还会将他拉入另一个深渊,那里有魔神,有魇灵,是无穷无尽的险境。
如果于他来说,真相危害他的安全,谎言能保他性命,恒姝还是希望,这场骗局能多维持几天便多维持几天吧。
至于这秘境。
恒姝现在就祈祷,他们明日可以顺利寻到槲寄生,那样就可以快些出去。织梦一事,只能回天界再向司命星君赔不是了。
“我帮你输些灵力,你也可以好受些不是么?”枫棠追在她身侧,站在一旁,不依不饶地与她商量。
面对他无微不至的关心,恒姝心头缓缓淌过几道暖流,丝丝暖意蔓延至全身各处。
恒姝站起身移到他面前,褐色深瞳对上枫棠认真的目光。
心,忽然狠狠地颤动了一下。
她慌忙将目光移开,压下心中的奇怪反应,幽幽解释道:“无事,我没那么虚弱,捱一晚还是可以的。”
言罢,她脸上展露了一个淡淡的微笑,似是令他放心。
枫棠看到她面上假装无事的笑,就知道自己不必再与她商量了,她已经做了决定,要生生捱一晚。
以她前些天惩恶除妖的事迹来看,她性子强势又独立,只要能自己解决的事绝不麻烦别人。
见她如此坚定,枫棠只能无奈地点头答应。
二人坐回方才的树下,恒姝静静撑着腿一言不发。枫棠看了看恒姝,而后抬头。
头顶的繁茂树杈中有几处空隙,其间存着的一轮月盘,如白玉般澄净无暇,看一眼便宁神定气,抚平人心。
枫棠垂下头,“待明日顺利找到槲寄生后,我们便尽快出去。”
“好。”
……
秘境的子时来得很快,漫天流星不停陨落,枫棠仰望着夜空闪过的流星。
忽而想起凡间的传闻:对流星许愿,上天听到后会帮你实现。
虽然这秘境的流星一直源源不断,与凡间百年难得一见的稀有流星相比,不是那样珍贵,但毕竟也是流星。
如果他的心足够诚,上天应该可以看到。前人言心诚则灵,绝不只是玩笑话。
就在这时,空中迅速闪过一颗银白色。见状,枫棠连忙闭眼许愿,那颗流星耀眼过一瞬后,拖着长尾钻进如墨般黑暗的夜空里。
枫棠睁开眼,便看到恒姝肩上那抹雪白的丝带随风舞动,十分欢脱,缓缓袭到他面前,衣襟上带的淡淡清香,丝丝渗入他的鼻尖。
墨色深夜中的雪白引人注目,那缕幽幽清香也渐逐渐安定了枫棠焦躁的内心。
一旁的恒姝掐着时间,眼看子时已到,她又闭上眼,神识进入仙灵中探看。
仙灵依旧被束缚,不能施法。
半晌后,她睁开眼,心下一沉,看来只能用那个办法了。
枫棠一直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见她睁眼便急忙与她搭话:“我就在一旁帮你守夜。”
言罢,他还是不放心,又添了句:“如果有什么状况,一定要及时喊我。”
他手不自觉地抓上恒姝的手臂,“好么?”
恒姝有些错愣地对上他的眼神,片刻后,她伸手将枫棠的手掌拨下,沉着冷静地点头道:“好,我会喊你。”
枫棠在原地注视着恒姝离去的背影,直至目送她藏到一颗千年古树后。
“你家夫人这是怎么了?”
燕玄乙一直在旁边关注着他二人,大家都是盟友,明天还准备并肩作战,可不能让他们半路跑了。
谁知就看到那女人撇下枫棠躲去一边了。
枫棠听到‘夫人’二字,心中燃起些雀跃,面不改色解释道:“我家夫人儿时生了场大病,落下了病根,子时就会全身发冷酸痛。”
“原来如此!”燕玄乙又点头喃喃自语:“那是得好好养养。”
他想了想,才感觉到不对劲,怀疑道:“不对啊,你夫人犯病如此难受,你为何在这儿冷眼旁观?”
完全看着不像是夫妻。
他没说出这后半句,四人相伴一天,只见枫棠对清淼话里话外都是关心,清淼对他的反应就比较冷淡。
他总感觉这二人没那么简单。
枫棠半眯着眼,轻言浅笑道:“我家夫人个性独立,不喜欢我多插手她的事。”
“看得出来。”枫棠不说,燕玄乙也能看出来。
清淼做事果断利落,白日里他打眼一看,便知她是那种不需要人保护的独立女人,中性十足。
而自家云雀那娇弱的小模样,身娇体软,说话柔声柔气。初见时,他只瞥了了一眼,便被她激发出自己满满的保护欲,恨不得当场将她直接掳回家。
想到这儿,燕玄乙傲娇气息油然而生,觉得自己娶到了世界上最好的女人。连说话都不自觉地提了一个声调:“这么一比,我家云雀才是天底下最好的女人。”
“你错了。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枫棠反驳的十分从容。
“你夫人与我夫人都是各自眼中最好的女人,无须拿来比较。”
“……”
燕玄乙原本自信满满的傲娇,被他一席话堵在心间,上不去下不来,偏偏对方根本没有要与他继续争论的意思,说完便自顾自地离开。
独留他一人在风中凌乱。
恒姝在树后躲着,用仅剩不多的内力逼出身上的热气,身上被逼出许多汗,氤氲湿热的气息被刺骨的寒风吹散。
失了保暖的温度,寒风从衣襟各处钻入,冷汗贴身,凉意深入骨髓,恒姝不禁打了个寒颤。过后浑身开始颤抖,真的如寒疾复发一般。
下界多日,她的警惕性早已在这些磨练中逐渐变强,她能明显的感觉到身后有人。
是枫棠。
她猜得不错,枫棠方才不与燕玄乙交谈后,便站在她身后不远处默默等她。
子时一刻,恒姝整理好衣襟,从树后缓步移出。
枫棠见她探出一只脚,便一路小跑过去,速度极快。
他此刻也顾不上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的死板条例,只想做一时的秘境夫妻。
恒姝散去虚汗,面色有些苍白,不过身体的内里确实比先前轻盈不少。
枫棠一伸手便揽住她薄弱的肩,将虚弱的她往怀中带。
恒姝仙灵被缚,浑身无力气,也懒得在乎那些规矩,顺势虚躺在枫棠怀中。
雪色倩影与浅蓝色身影融为一体。
“如何了?”
“无妨,歇过便好。”这是真话。
枫棠扶着她的手掌微微抬起,暗自往她体中传了些灵力。恒姝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体内的温度在慢慢回升,整个人都暖和了起来。
知晓枫棠为自己输灵力,恒姝没搭话,默默接受了,在心中记下他又帮了自己一回,将来有机会她会还清的。
见夫妻二人拥在一起回来,燕玄乙方才被枫棠噎住的感觉忽然又通顺了,想与他继续聊聊。
毕竟这秘境一直都是他们这些人,他们寿命很长,好些个年不换一批,着实无聊。能遇到聊得来的同龄男子也不容易,燕玄乙爱八卦的心一涌而出。
此刻的他早已把自己几百岁的年龄抛之脑后,竟与凡间十七八岁的男子自称同龄。
枫棠将恒姝扶到云雀身侧慢慢坐了下来。
燕玄乙马不停蹄地奔到三人这边,定在枫棠面前,将他拽到离二位夫人较远的一颗树底窃窃私语。
见远离了二位夫人,燕玄乙终于将他心中一直存着的疑问说出:“枫棠兄弟,你和你家夫人成亲多久了?你们就不考虑考虑…子嗣问题?”
能与自己心爱的夫人留下子女后代,乃是人生一大幸事!
话毕,枫棠身上飞速泛起一阵绯红,从脖颈红到耳根,直至面颊。
明明已经羞到无地自容了,还是要假装无事发生,瞎话随口就扯来:“没多久,暂时不考虑。”
燕玄乙见他如此羞愧,还以为二人成亲后居然没同过房,正要辩论一番,倒是被枫棠这句解释加掩盖的话打消了疑虑。
他看着枫棠,眼神中带着戏谑,“我懂我懂!”
“不就是想与你家夫人多亲近几年么?”
“男人嘛,我都懂!”
男女之间,无非就是那几件事嘛,他想多与他夫人过过二人世界,理所应当的,毕竟他们凡人的寿命太短,没有那样多的时间消磨。
不像他们妖族,可以活好多年。
想当初他也与云雀过了好些年快活日子,这不是一直没听到她肚子有动静,才决定来寻槲寄生。
那边的云雀听到燕玄乙躲在这处说些‘夫人’‘亲近’之类的词,忍不住好奇,朝这边喊道:“你们聊什么呢?”
“没什么。”燕玄乙回道。
“瞎说,我都听见你说他夫人了。”云雀不信,拉着恒姝往那边去。
恒姝没反抗,被她轻拽着,二人慢慢走过去。
“你们有什么话是我们不能听的?”
燕玄乙还挺要面子,嘴硬道:“无事,就是男人之间交流些御妻经验。”
“御妻?”
“燕玄乙!你长本事了啊?”
“没有啊夫人,我冤枉啊!”
说罢,燕玄乙撒开腿就跑,云雀在后面追。
二人郎情妾意,如话本上谈论的他逃她追,他插翅难飞剧情。
恒姝二人在一旁看戏,看得颇有一番滋味。
“他们怎么了?”恒姝不知是何缘由,竟让一个如此纤弱的美女子变成那样泼辣的小媳妇。
枫棠看了他们一眼,回看恒姝,语重心长道:“夫妻之间打情骂俏而已,不必理会。”
“原来是这样。”
“那我也与你打情骂俏,好让他们相信咱们二人是夫妻?”恒姝不懂凡间夫妇如何相处,只能现学现卖。
打情骂俏?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清淼方才刚渡过寒疾之苦,眼下应该是没什么精力与他打闹。
思及此,枫棠摇头安慰:“无事,他们没怀疑。”
先前他差点说漏嘴,想解释什么,哪知道燕玄乙自始至终都没怀疑什么。那位娇气夫人更是满心满眼都是燕玄乙,根本无暇顾及他二人是不是真夫妻。
夜又寂静下来,月光愈来愈亮,为漆黑丛林蒙了一层轻纱。林间的蝉叫轻快连贯,为几人鸣了一夜曲子。
男人们轮流守夜,二位夫人在一侧休息,四人安然度过了一夜。
翌日清晨被一缕暖阳拉开帷幕,金色霞光笼罩着丛林,湖中倒映着柳树枝叶的斜影,随风摇曳。
几人踏上寻找槲寄生的旅途。
燕玄乙表情忽然严肃,坦言道:“我事先说好啊,那恶龙特别凶。”
他揽住云雀,护短地说:“万一你们出了什么事,做鬼以后可别来找我们。”
燕玄乙又偷偷撇了撇嘴,他当然不希望这二人出什么事,不过还是有万一的。万一出了什么事,可不能找自己和夫人报仇。
能让一大男人如此忌惮,恒姝忍不住怀疑那恶龙究竟是何妖物,她疑惑道:“真的有那么可怕?”
“当然可怕!只是你孤陋寡闻,没见过世面罢了。”燕玄乙略带夸张道。
“可我怎么听说,那蜃龙只吃燕子,不吃人。”
谁知燕玄乙一听到这话,变得口不择言,直接反驳,“你胡说,你那绝对是捕风捉影!你从哪听来的小道消息,用脚指头想想都不足为据啊!”
恒姝没理会他的胡言乱语,全然一副坦然自若地模样,“是不是胡说,一会儿自见分晓。”
其实她就是想吓吓燕玄乙,随口便说了,谁知他反应如此激烈,像是侧面证实了她编的这个瞎话是真的。
他身侧的云雀信了恒姝的话,开始为他二人担忧,凝眉望着燕玄乙,问道:“玄乙,清淼姑娘说的不会是真的吧?”
“假的假的,一定是假的。”
其实燕玄乙在决定出来寻槲寄生之前,确实在族中听自家父亲谈过这件事。
父亲当时还一度劝自己别出来自寻死路,但奈何不住他们求子心切,好不容易等到槲寄生结果,怎么可能放弃这恰到好处的机会?
至于所传蜃龙食燕之事,是真是假口说无凭,须得探探才知。
再者,他们这看似薄弱的小队共有四个人。这可是多对一啊,不管怎样都能撑些时间,不可能直接沦为蜃龙盘中餐。
况且,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
几人顺着那条被两排灌木丛搭出来的小路,悠悠地向深处走去。
越贴近深处,恒姝就察觉到前方的灵气逐渐浓厚。一股股清甜气息扑面而来,深处的树木枝繁叶茂,奇花异草种类极多。
无论是从外观看,或是用心感觉,这儿都像是人间仙境,实在不像燕玄乙口中所说的恶龙所镇守之禁地。
山间不远处传来淙淙水声,水流不停击打着水底青石,叮咚作响,发出的声音清耳悦心。
几人向前走了二百多米,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条巨大宽阔的河岸,河边空无一物,河面上更是空荡荡一片,更令人咂舌的是,河上连杂草与青苔都没有。
植物都不存在,活着的动物更是没有。
原本波澜不惊的平静水面忽而颤动起来,周围荡起一圈圈涟漪,好像被什么力量拨动,有东西要从河底破竹而出。
恒姝回想到方才在外面嗅到的灵气,应该就是来自这条湖,可能湖底隐藏着什么秘密。
湖中又开始颤动,这次连带着岸边一起晃动,地崩山摇,几人被这股强大的力量压迫,脚跟底下站不稳,纷纷向后仰去。
一条身躯庞大又纤长的龙,从河底钻出,向高处飞去,腾在半空,尾巴掀起了大片水花,将众人从头到脚淋了个遍,衣襟里里外外均被溅起的水花湿透,仿佛几人刚淋了瓢泼大雨。
恒姝拉着枫棠连连向后退了几步,与岸边隔开了些距离。
“来者何人?”
还未看清那龙的真面目,先听到它说话了,只是轻飘飘四个字,众人周身的温度降低,凌冽得如同进了寒冰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