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39章
东方寅这次昏倒,比上次醒来的要早,在大夫进来之前就醒来了。
他见大夫就要上来诊脉,摆摆手,“付管事,你去程大夫的医馆抓些药回来就成,你与程大夫说是我要的,他便知道该用什么药了。”
付管事原是立在门口,听见吩咐,就马上出去了。
东方寅吩咐完,力气也如同消耗完了一样,他瘫软在床上,就像一滩泥巴,望着头顶,喘着粗气。
刚到房里的大夫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正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东方靖给他递了个眼色,大夫就识趣地退了出去,他常往府上来诊脉,知道他们的规矩,但凡来一趟,诊不诊脉的都有赏钱拿,大夫也乐的轻松,并无别话,随着小厮,一同出了门。
“云儿,”东方寅休息了一会儿,养了些精神,就把三姨太叫到身边,拉住她的手,“我昏倒这事千万别让二姨太知道,老爷子过寿我本应一同去的,奈何身子一直不见好,已经是失了礼数,违背了孝道了,她若再回转,两个孩子没了主心骨不说,老爷子恐也不能安耽。”
三姨太答应着。
东方靖知道三姨太一早就已经派人去告诉二姨太了,他没说话,东方寅吐血昏倒的那个情景,一直在他脑海里盘桓,后怕让他时刻紧绷着神经,他已经懒得理会旁的,二姨太也好,三姨太也好,她们的事,他全权都不想再管,他现在一心想的都是东方寅的身体。
东方寅气急昏倒,这算是第二次了,可这次的症状,明显比上次严重,有人吐血,看似严重,其实没有大的妨碍,可他当时就在眼巴前儿,看的真真的,东方寅这病绝不是那种唬人的轻症。
加上他又不让大夫诊脉,直接抓药,看来他是心里有数的,只是不想告诉他们罢了,可若果然如此,上次大夫来诊治,怎么没有旁的话呢,东方靖不明所以。
“你们先都出去,”东方靖看着屋子里的众人道,三姨太和东方翊,相互看了一眼,又看看躺在床上的东方寅,东方寅点了点头,她们母女这才退出去。
三姨太到了外头,身子就一软,还好东方翊眼疾手快,扶住了她,她把母亲扶到院子里的石桌子前坐下来,看着母亲惊魂未定的样子,她握着她的手,轻声道:“父亲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没事的。”
三姨太听见下人来报说,老爷和大少爷又吵起来了,她就紧赶着过来,东方寅这几年的身体一直都不好,她是最清楚的,尤其是在上次东方竑的事后,东方寅心力憔悴,元气更是受损严重,近几日看着是恢复了,不过她知道,那都是表象,用药压着的。
她急急赶到静云斋,看到东方寅吐血昏倒,确实把她吓的魂不附体,差点也昏死过去,她强自撑着,看东方靖已经差人去请大夫,她就在一旁帮东方寅顺着气。
这次的症状明显严重起来了,她是唯一知道东方寅究竟是什么病症的人,所以这些年,一边要帮着保守秘密,一边又担心他的身体什么时候会倒下去,她同样是身心俱疲。
她回握着女儿的手,眼泪却唰唰地往下流,一时竟止不住。
东方靖站在床前蹙着眉,问了句:“你就不肯跟我说句实话吗,到底是怎么了?”
“是要命的病,一直靠着汤药养着,”东方寅说出这句话后,瞬间感觉整个人都轻松了起来,他呼了一口气,看着自己唯一的儿子,“你也不用担心,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
“什么时候知道的?”东方靖淡淡道。
东方寅犹豫了,他发觉东方靖这句话背后是他敏感的神经被拨动了,过了良久他才说:“靖儿啊,你听我说”
“说什么?”东方靖浑身冰冷,如同置身于冰窟一样,他极力克制着,不让东方寅发现自己的牙齿此刻都冷的打颤,“说你知道了自己命不久矣,所以一番苦心,想要我快些长大,好接手家里的生意,不惜把我撵出去,对我说了那么多的狠话?”
东方靖是问东方寅的,可心里早就已经知道了答案,“你是不是戏本子看多了,所以才演了这么一出戏?就为了让自己过足戏瘾,所以不管我在外头究竟能不能活下去,不管我还能不能回来见你最后一面?”
“最后一面”这四个字一出,东方寅的眼泪就顺着那张久经沧桑的脸淌了下来,东方靖去安邑的这几年,他每天都在担心这件事,如果真的不能见到最后一面,自己会不会后悔,当初那么狠心地把他撵出去,告诉他要是完不成赌注,就永远都不要回来,这个小子性子那么倔,那么要强,他若是真的不回来该怎么办?
东方寅几乎每天都在想,要不要把东方靖唤回来,但是转念一想,要是自己一时心软,把他唤了回来,自己又能陪他几时呢,什么时候会倒下,自己都不知道,他要是不能独当一面,将来就会被外头的洪水猛兽啃噬的连骨头都不剩。
就是在这样的反复地自我纠结里,东方寅熬过了这几年,东方靖回来了,他提着的心才算放回肚子里去。
如今听见东方靖这几句,他忽然发现,若是没有见到最后一面,自己的遗憾和后悔,只会停留在断气的那一刻,那东方靖呢,遗憾和后悔,是要伴他一生世的,而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东方寅的泪是为东方寅而流,他心疼他,他心疼他幼年丧母,自己又因为忙碌生意上的事,不曾陪伴过他,就像东方靖说的,他明明有父亲,可他从不知道什么是父爱,他就像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一样,所以他心疼他。
“这就是你说的为我好啊,我成了当家人,我管理着整个商会,我有钱,有权,我在顺平县城可以为所欲为,我没有了母亲,又没有了父亲,我有的都是冷冰冰的,没有温度的东西,无欲则刚,你是想要告诉我这个吗?”东方靖冷笑道,“你对我真是太好了,爹。”
“你,你不要说了,别说了,”东方寅泣不成声,他期盼了多年的这声“爹”今天终于听到了,没想到,竟是这样的扎心。
东方靖一屁股跌坐在床边,他依靠在床梆子上,静静地坐着,他什么话都不再说了,或许他现在已经无话可说,和他的父亲。
东方寅伸手想去摸东方靖的头,手缓缓抬起,又缓缓落下,手里到底什么也没有抓住。
等他情绪平稳了些,他才说:“当初我与你母亲成婚,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母亲性情温柔,又很识大体,是我之幸,她是精通琴棋书画的大家闺秀,虽然成亲之前我们并未见过面,可她仍然让我忍不住又爱又怜,万般疼惜,后来,你母亲有了身孕,我特别高兴,比我成为当家人还要高兴,我想要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我们有多恩爱,而且我们有了孩子。”
“可你还是纳了二姨太。”
“当时,金兰馨强势已极,手段更是老辣,家里的生意屡屡受挫,无奈之下,我只得听从你祖父的,借助外力,与二姨太联姻,这才安然渡过危难,”东方寅回忆过往的时候,眼神里好像又回到那时的意气风发,不过已没了当时的放荡不羁,多了沉稳与安定,“那时,正好赶上你母亲生产,这听着很像是借口是不是?不管怎么说,都是我对她不住。”
“纳三姨太呢?”东方靖双目空洞地望着前面,没有聚焦的眼睛里,灰蒙蒙的一片。
东方寅吁了口气,“因为一直觉得对你母亲有愧,所以我很久都不敢去见她,等我终于鼓起勇气去留芳园看她的时候,没想到正巧碰见她和何妈在密谋,她们怕二姨太生出儿子,影响到你将来的身份和地位,所以打算在二姨太的饮食里下药,让她再也生不出孩子,我在外面听的清楚,于是什么愧疚都没了,昔日的情分也没了,我一气之下纳了三姨太进来。”
“你听见了这样的事,也没有作为,而是任由她们给二姨太下药?”东方靖的嘴边露出一抹自嘲似的苦笑。
“你母亲也是为了你,她会担心也是实属人之常情,我没有加以阻止,算是给我们往日的恩爱,一个交代。”
“后来二姨太还是怀了第二个孩子,”
“是啊,二姨太有喜的时候,我才明白,你母亲并未下手,是我误会她了,”东方寅的眼里无声地淌着眼泪,“那时,你母亲已经病入膏肓,我每日都去留芳园,想看看你母亲,但我在门外徘徊了好些日子,却始终没有进去,因为,几年的隔阂,还有我当时的年轻气盛,都不允许我低头服软,没想到,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造成了我终身之遗憾,你母亲去了的消息传到我这里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我错过的究竟的是什么,那是我此生最宝贵的东西,”东方寅闭上眼,两行清泪,顺着他日渐加深的皱纹,滑落下去。
“你听到母亲计划给二姨太下药,可知其中缘由,”东方靖倚着床边,扭过头来看东方寅,“是我让母亲这么做的,我同母亲说,若是二姨太生出儿子,那我独生子继承人的身份难保不会被别人抢了去,母亲架不住我厮闹,这才答应,只是,只是她嘴上答应着,实际上并没有这么做,她弥留之际告诉我,她下不了手,她说二姨太为你诞下一女,情分总是有的,她不想伤害无辜之人,更不想伤害你。”
东方寅忽地睁开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东方靖,“是,是你?”
“是我,”东方靖笑着点了下头,“你要是相信母亲,亲自去问她,也不会有后面一连串的误会,以致母亲最后也未等到你。”
“她,一直在等我?”
“是啊,从你纳了二姨太进来之后,她就鲜少见到你了,她一直在等你,偶尔远远地望见你一眼,回来之后她都喜欢很久,”东方靖红着眼眶,别过脸去,“就算是她最后躺在床上,外头但凡有点儿动静,她总是要强自挣扎起来,问,是不是你来看她了,可你只在外头站一会儿就走,母亲的眼里,每次都充满希望,然后又被失望冲散,反反复复,直到她后来连挣扎起来的力气都没了,即便如此,她每天还是要出去,在廊下的躺椅上,望着那片大丽花,那是你送她的。”
东方寅把胳膊挡在眼前,身体慢慢,有节奏地抽动起来,半晌,他恢复了情绪,“靖儿,你当时尚且年幼,怎么会想让你母亲给二姨太下药?你应该想不了那么长远。”
“我恨她,”东方靖冷冷地看着东方寅,“我出生时,正是母亲在生死线上徘徊之时,她进门了,后来她又有了身孕,你更是经常待在素菊园,陪在她身边,母亲却孤身只影,独自守着清冷的留芳园,回忆着你们昔日的点点滴滴,是她抢了我母亲的丈夫,是她的孩子抢了我的父亲,我难道不该恨她们吗?”
东方靖说话时,一直挂着森然的笑,嘴角冰冷的没有温度,眼里却满是掩不住的悲伤。
“是我的错,都是我犯下的业障啊,”东方寅望着东方靖,没有发怒,独有心疼,“我对不起你母亲,也对不起你,靖儿啊,爹对不起你。”
东方靖慢慢站起来,他没应声,东方寅的这句“对不起”,是最让他难受的地方,因为最该听见这句话的人早已不在了。
他准备要往外走,被东方寅喊住了。
“你去哪?”东方寅皱眉道,“我命悬一线之时,你还想去寻那个褚南风,你是和我赌气,为了报复我么?”
“血缘这种东西,当真没什么用,亲如父子,仍是,你不懂我,我不知你,还非要有所牵扯,纠葛,妈的,”他低声自语,一直没有回头,“我只是不想让自己和你一样,到了了,只能在床上默默忏悔,根本都没有意义,为什么只因为你要死了,我就要原谅你,我就要事事都听你的安排,你欠下的,由你自个儿偿还,虽说父债子还,可这是你欠我的。”
“你以为我拦着你,只是因为你有‘断袖之癖’,我怕丢脸吗?那个褚南风,并不像你以为的那么简单,他怀着什么心思在你身边,你当真看的明白吗?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你就信我一回,离他远远的,不行吗?”
“他是什么样的人,我比你清楚,不管他接近我有什么目的,我都认了,这是我的选择,我的命,我们还是各自管好自己吧。”
东方靖说完就要出门,没想到东方寅气急,竟一下子坐了起来,“东方靖,你要是敢出去,我就立马让你给我办丧事。”
“以死相逼?”东方靖扭头看他,冷笑一声,“可真有你的。”
说着,东方靖开门出去了。
他虽然没有确实答应下来,不过东方寅知道,他不会去找褚南风了,这才放心,虚脱似的躺了下去。
东方靖这边开门出去,瞧见三姨太正站在门外,他收缩地目光,冷然道:“你偷听我们说话?”
“没有,”三姨太摇了摇头,“是你们的声音太大,我才听到的。”
东方靖没心情理会她,从她身边径直越过。
“你为什么不和老爷说实话?他现在最需要的,就是解开心里头的疙瘩,你也知道这一点,才会说出当年的误会,不是吗,既然如此,你怎么不说的更明白些?”
“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是你祖母骗了你,你才会和你母亲说那样的话,不是吗?”
东方靖身子一震,他扭过头来,“你无凭无据的,不要浑说,现在整个家里都人心不稳,你要是再胡说八道,我就要怀疑,你是刻意为之了。”
“你是怕老爷知道这件事,更加难以自处吧,毕竟那是他的母亲,”三姨太像是没听见东方靖的劝告一样,柔声说道。
“这只是你的猜测而已,”东方靖用威胁的眼神盯着三姨太,“三姨太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祸从口出的道理,就算你不为自己想,也该想想东方翊,你是长辈,我不能拿你怎样,可我要是想要教导一番底下的妹妹,谁又能挑出我的错来呢。”
“你不会的,因为你承认了翊儿是你妹妹,既是一家子,当是不会相互为难的。”
“你当真要拿东方翊作赌注吗?那我还真是高看你了,原来你是如此愚蠢之人。”
三姨太还想再说什么,没想到前院响起一句哭腔“老爷怎么样了,老爷怎么样了”,是二姨太的声音。
“乱糟糟的,”东方靖说完就走了。
三姨太望着东方靖的身影,轻轻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