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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第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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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懿琼想起在敬德侯府的夏彤,在羲和郡微凉的晨风里望着远方。

    "淮城太守,王爷请您进殿。"

    "多谢。"他迈过殿宇厚重的门槛,在离玉阶五步处停下,跪地向坐在桌后的邱启暝行礼:"下官给您请安,您一切安好么?"

    "仲琚,孤晓得淮城正是忙碌的时候,你又忙着定修法的人选,还烦劳你跑这么一趟,"邱启暝一见他便笑起来,好像个寻常的邻家老人:"你今日当真是辛苦了。"

    "下官惶恐。"周懿琼也微笑着坐下来,微微整理衣袖后颔首道:"请问您有何吩咐么?"

    "这么着急倒不像你的模样,反倒像叔泠。"

    周懿琼向端茶的侍女道谢后,回应道:"多事之秋,请您包涵下官的慌乱。不过说起来,叔泠这些年不但个子长高了,性格也很是沉稳。若听到下官跟您说他行事急切,他怕会生气呢。"

    "这就是他的毛病。从小不像你爱读书,他母亲生前每日为这都不知恼了几回。细细算来,倒已是十几年前的事了。"邱启暝笑着把一本奏折递给一旁侍立的恭定侯夫人段沐怜。

    段沐怜提着裙摆慢慢地下阶转交那本奏折。

    "下官是无练武的福气。"周懿琼依旧在同邱启暝拉着家常,说说弟弟周懿琤,再聊聊小侄子周故。

    邱启暝与他说起周懿琤五岁时把教书先生气走的事,他陪笑着搭腔补充,余光却瞧着行动轻柔缓慢的恭定侯夫人段沐怜。

    段沐怜虽然在邱启暝这里挂着"侍书"的职位,但与以忙里忙外出名的章仁伯夫人陆顾秋不同,她这个"侍书"每年到岗不过是除夕一类的大节庆,帮邱启暝将北海侯邱启优姬请到宴会厅去而已。

    勋爵世家的夫人在国公府挂职是很常见的事情。

    不过她们不领俸禄,因此也称不上吃空饷,挂职也只是为来往间更方便而已。

    段沐怜会一反常态地出现在这里,就意味着恭定侯温宪想从邱启暝这里探听些消息。

    "太守。"段沐怜将奏折递给他。

    "有劳夫人。"周懿琼微笑着接过来,展开后细读,果然是王闻夕上给邱启暝的有关税收失窃的说明奏折。他把它合上,对邱启暝说道:"不瞒您说,白虎公夫人昨日一早就遣人找过下官,但下官不知您的旨意如何,故而不敢轻往。"

    "你以为如何?"邱启暝先询问的是正在整理书桌一角的段沐怜。

    段沐怜有些茫然地抬起眼,轻声问:"您是说这道奏折么?"

    邱启暝并未答话,算是默认这一点。

    段沐怜发间的青玉步摇前后摇晃着,她抿着唇思索片刻,始终欲语还休,不甚确定的模样:"在下离家时子正便说,王夫人应当是会那么说,来推辞补上那些被盗窃的空缺,搞不好就是他们为逃避税款耍的把戏。可在下觉着,王夫人说的也挺有道理的,被盗也并非她的过失……但转念一想,子正说的也不错……这些事情,在下也说不清楚……"

    "罢了。"邱启暝及时打断她絮絮叨叨的纠缠,捏着胡子望向周懿琼:"仲琚,此事交给你去处置,不只是你兄长伯琢的缘故,更是因为恭定侯温子正。你要明白,孤看重银子远不及看重王思温的心意,但真金白银握在手里确是比几句言语要踏实得多。沐怜,你说是不是?"

    周懿琼连忙起身拱手道:"下官领命,请您放心。"

    他抬起头,见段沐怜眨着那双与她姐姐段沐惜相似的杏核眼,皱着眉头,有些茫然地垂下眸子:"王爷,您说的自然都是对的。"

    "都喝口茶吧。"邱启暝端起他面前的茶盏,示意周懿琼和段沐怜坐下。

    不过他并未再东拉西扯些忠瑾侯府的闲话,随着一口茶入喉,他的嘴角泛起一抹笑意:"沐怜,你的夫婿繁忙于运送箭弩,孤听说了,他一切可还好么?"

    "不知您在问何事……"

    "你只需把这句话转告温子正,"邱启暝用茶盖轻轻拂去盏内升腾起的无形热气,半阖着眸子,周懿琼察觉到他若是完全睁开眼,必然就会直直把目光投向自己:"你们一家子骨肉吃的总归是一家的饭,孤不愿插手。仲琚,你如此聪慧,猜一猜此事是何人告知孤的吧。"

    □□,一家子骨肉。

    先朱雀公假借贩卖羽箭的名义偷偷积攒私人箭弩,成为二十四宫之乱的主要助益之一。

    他们虽说没做这样的事情,但私自贩卖箭矢,不但为法不能容之事,更是邱启暝的逆鳞。

    周懿琼很快便猜出此事必定与自己曾经的同窗王闻道脱不了关系,心下却也没有怪他的意思。

    周懿琼再了解不过,王闻道为人两袖清风,必然也就是秉公执法向上汇报罢了。玄武公的做法多半是事不关己隔岸观火,如此,王闻道能寻到的国公唯有朱雀公陈园宁一人。

    陈园宁自己手脚不干净还要说出此事,便是冒同归于尽的风险也要把他们拉上做陪葬品。

    这是要给她的儿子陈园栖铺平道路么?

    周懿琼瞬间明白邱启暝言语里所指为何,却领会不透陈园宁如此做的用意,他连忙近乎下意识地起身:"明公,下官惶恐。"

    段沐怜尽管眼神懵然,却在捕捉到周懿琼身上弥漫的慌乱气息之后,迅速地站起来。

    "坐,孤一言九鼎,说过不愿插手便不会食言。"邱启暝的声音满含往日里一般的笑意。

    周懿琼垂着头,只在余光中瞧见邱启暝微微摆手示意两人坐下,但他并未从命,段沐怜也依旧站着。

    邱启暝也就不再动作,接着悠悠地道:"孤不插手,仅限于此事没被捅出去的时候。否则如果东窗事发,你们两个侯爵府就只能等着被抄家。可是此事是王思敬向朱雀公汇报后,才传到孤这里的,他们的嘴你们可得自求多福。"

    周懿琼躬身道:"下官惶恐。"

    "沐怜,你们府里还有两个年幼的孩子,"邱启暝再次恢复了笑容,却只让周懿琼感到胆寒:"把孤的话一字不差地转告子正,快回去,否则子正该来与孤要人了。"、

    "是,在下告辞。"

    段沐怜的脚步细碎无声,如影子般飘到周懿琼面前,她踌躇着向周懿琼轻轻地告辞,而后就脚步匆匆地离开大殿。

    段沐怜身上香囊里散发出的迷迭花香彻底融化在大殿温度适宜的空气里,周懿琼才慢慢跪下,对邱启暝说道:"明公,请您饶恕兄长的摇摆之举,便是看在叔泠和粲如的份上……"

    "仲琚,此事不在于孤,而在于你。"邱启暝堪称慈祥地笑着,仿佛是个在教授儿孙下棋技巧的老者:"忠瑾侯周懿瑕的盘算孤一向体恤,叔泠和粲如都还不懂事,你又焉能袖手旁观?你从前做的就甚合孤的心意,左右孤一时半刻薨不了,他也不必如此急迫地寻找下一位侍奉的主上。"

    说着,他再次端起茶盏润了润喉,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故儿年纪尚小……"

    这指的是兄长周懿瑕悄悄修书王闻夕,让侄儿周故成为身为白虎奎木狼宫宫主的王闻道的弟子这件事。

    周懿琼只觉太阳穴猛跳,一股血液从后脑倒灌回来,下意识地回应:"您言重了,下官不胜惶恐。"

    兄长告诉他是王闻夕的亲信前来取信,绝无泄漏的可能。

    但现如今邱启暝得知此事,若非王闻夕有意为之,便说明巫觋界内的确到处都是邱启暝的耳目,只是丝毫不显锋芒罢了。

    周懿琼只犹豫一瞬便开口接着道:"下官赴汤蹈火,粉身碎骨,在所不辞。"

    登上返回淮城的马车,他伸手翻开一本不知被何人顺手摆在桌边的章回体小说,不过是俗套的才子佳人的故事。他一面把主角间噙满浓情蜜意的言语行动囫囵吞入腹中,一面心不在焉地品尝着侍女新泡的茶。

    像是要逃避什么似的。

    压在心口的巨石愈发沉重,更加剧烈地向下坠落。

    他终是合上书,缓缓按着夏彤告诉他的几个能缓解头痛的穴位,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平衡兄长周懿瑕和邱启暝的关系岂是易事?

    他清楚兄长不算是野心勃勃之人,但同样有一块沉重的巨石压在兄长周懿瑕心上,那块巨石诱使周懿瑕周身充斥着疑心,过于急切地希望找到能够安心侍奉的主上——按照邱启暝的话来说,就是下一任王爵。

    周懿琼希望自己能够理解周懿瑕。

    可是他终究是无法完全理解他的,哪怕他们是血脉相连的手足,是比与周懿琤更为亲近的,一母同胞的兄弟。

    毕竟他是手握重兵的侯爵,而他不过是淮城太守而已。

    周懿瑕需要担心邱启暝是否会在死前,为巩固日后承继他地位的爱女邱启优姬,把同父异母的三弟周懿琤扶上忠瑾侯之位。

    周懿琤作为镇国将军,有卓越的战功,有白衣军的人心。同时,他也作为邱启夫人唯一的儿子,有贵为王爵的舅舅,将会坐上青龙公宝座的表妹北海侯。

    若是换做旁人,周懿琼恐怕会全力劝阻兄长"防人之心不可无",因为在如此条件之下,那人恐怕一早就谋划着如何夺取侯爵和宫主的位置了。

    侯爵之家不存在必须戴上信戒才能名正言顺的法度。

    但周懿琤不过是孩童心性,除却打仗,他爱说爱笑爱玩爱闹,就像没有经过岁月磨砺的顽劣孩子。

    何况他是他的弟弟。

    周懿琼把那本用以消遣时光的书再次翻开,摇着头皱起眉。

    他终究还是无法完全理解周懿瑕的。

    但最起码在他还活着的时候,在一切还有回旋余地的时候,这个家就不会分崩离析。

    兄弟阋墙,骨肉相残,并非母亲所望,不是么?

    母亲,周懿琼习惯这么称呼邱启夫人,区别于此,他唤他早逝的生母秦夫人,总是唤"娘"。

    周懿琼没能在邱启夫人去世前见她最后一面,那时他在另一座学城洛城进修法术,赶回淮城为时已晚。只记得在那之前的除夕,母亲曾这么对他说。

    琼儿,切莫使家中起亲眷相争之事。

    他不知道这是否是母亲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或许不是,但却让他记忆犹新。

    但周懿瑕宁可轻信不过宴席间几面之缘的王闻夕,也不肯相信那些与他血脉相连的亲人,周懿琼忽然感到一阵心寒。

    兄长今日不信三弟,是否有一日还会疑心自己,顾虑夏彤?

    就算自己一辈子不娶妻生子,勒令下人在府内只准称呼自己为"公子"而非"太守",以此来彰显兄长的地位。

    可人的疑心只会如这夏日苍翠欲滴的枝叶,吸取某些荒诞不经的理由,便会不断地繁衍扩散。

    想到这些,他虽称不上心乱如麻,却也不由得心下黯然。

    "二公子,有人拦道求见,是即刻驱赶么?"

    周懿琼回过神,抬手把遮盖窗户的车帘掀起,车前男子穿着深红长衫,佩戴玉线鱼袋,是十分郑重其事的装扮。起初看着眼生,远远一望却能看出他面容俊朗,越看越觉得面熟。

    周懿琼只觉他的名字就在嘴边,却总是难以道出,便笑着问:"敢问尊姓大名?"

    "在下温容,为编纂国法之事求见淮城太守!"那男子拱手高声答道。

    这职位是不可能任命他的,周懿琼心知肚明。

    料想他是从碧霞郡一路疾驰奔赴到此,但是与恭定侯府的关系对于忠瑾侯府的局面控制来说甚为重要,周懿琼不欲为一个因自身行径成为恭定侯温宪心头刺的私生子节外生枝,而且温容的名声他早已有所耳闻。

    温容的眼神明亮如星,仿佛是看到顺水摇曳的芦苇的溺水者,似是见周懿琼没有回应,更加恳切地喊道:"太守大人,在下已经草拟出部分条款,在下的母亲正是从巫觋界外进入,故而在下极其了解情况……"

    周懿琼放下车帘,安静泡茶的侍女会意,转身掀帘告诉车夫道:"二公子公务繁忙,请他在府门前略微歇歇就回去。"

    这样的人周懿琼见了太多。

    他又累又倦,却也只能在车内小憩片刻,回到府里处理完要事,便得立即前往碧霞郡白虎公府。

    "忠瑾侯仍无空闲么?"他边对学子提出的异议进行批示,边问道。

    这是急事,不能拖沓。

    然而侍从的答话还是让他失望:"是,忠瑾侯在与恭定侯谈城防部署的安排。"

    解决完最后一本学子呈上来的问题,一个老侍从匆匆忙忙地进来回话道:"二公子,晨起姜小姐命人送礼物给您,适才说姜小姐再三派人来问,小人不敢不回禀。"

    姜纺啊。

    "拿上来吧。"周懿琼揉着太阳穴,转头微笑着吩咐侍女:"上回王爵赏的镶嵌宝石的珠花,拿两盒去送给姜小姐,说""多谢她费心""。"

    不久,两个侍从一位拎着灯笼大小的麻布口袋——必然是施过扩展咒的,另一位则捧着一大束不知是什么植物,用黑色布蒙着,快步进入房内。

    他们身后则是敬德侯府派来的胖总管,一见周懿琼就笑嘻嘻地请安,而后说道:"我们小姐请周二公子您揭开这布。"

    "劳烦你跑这一趟。"周懿琼说着给身边的侍从使眼色,侍从急忙取了银子塞给总管,周懿琼则拂袖轻轻掀开黑布。

    顿时间,诡谲的黑紫色光晕笼罩在书桌的周围。

    那是血红色的彼岸花。

    一滴清晨的露珠顺着花瓣滑落,宛若瞳仁中滴出的血泪,代表死亡的璀璨光芒弥漫在细长的花蕊之间。

    那胖总管掂量过银子的分量,已经把它收入囊中,笑得合不拢嘴:"我们小姐听说您喜欢彼岸花,特地摘来,不知您可否说句话,小人也好在小姐那里有个交代。"

    彼岸花,他其实也不喜欢。

    甚至于到此时周懿琼才回忆起,约莫是上回章仁伯世子过生辰时,姜纺非要闹着让自己告诉她喜欢的花。他在花卉上并无偏好,可她吵吵嚷嚷的,他也就随口答了一句。

    彼岸花,他对她说,最喜欢的是彼岸花。

    周懿琼看着这一簇燃烧着的花朵,却只是对总管说:"让花长于原野里岂不好?何苦非要采来?"

    他不欲与人结仇,只希望姜纺能觉察出他的意思,莫要再执着于此。

    那总管愣了愣,却立刻收拾起笑脸道:"是,小人告辞了。"

    "那是何物?"周懿琼看着那个口袋问。

    侍从是忠瑾侯府里的,行礼后答道:"也是姜小姐送来的礼。"说着,便依照周懿琼眼神的暗示打开口袋。

    猛然间,几个人头从中滚出来,周懿琼望着上面干涸的血液,腹中五脏六腑都不禁开始剧烈地翻滚起来。他越看那些血印越眼冒金星,颤抖着,移不开视线。

    最终他眼前一黑,彻底地昏死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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