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44章
周夏彤随邱启优姬去用了顿简单的早膳,当邱启优姬去更衣后,再度回到府门后向外望时,敬德侯府内报寅时至的磬声恰巧响起。"小甜姜"姜纺带领侍女把侧门前布置出一个简单的茶室,周夏彤道谢后便同邱启优姬一起坐下,又一次向外看去。
南海边境上最近不太平,故而敬德侯府早在去岁,即明德二十二年就发布诏令:学馆及雇用人员之所应当在丑时末安排学子与雇员进入,市集则提前至寅时开启,申时前就在城内实行宵禁。若非有官府批准,不得轻易出入城池。
现如今寅时正好到来,随着市集上关于各类物品的吆喝声,聚集在待罪草席旁的人也远比之前多不少。
不过这不只因为敬德侯府所在城的诏令,致使这个时辰上街采买的人流剧烈增长,也不单单是尹默廖和卢夫人盖过叫卖声的哭喊。
毕竟现如今在此将自己的"凄惨"尽情公之于世的也不止他们夫妻,还有尹默廖的女婿昭康伯罗慈。
罗慈虽然没有身着与他岳父一般的粗布衣,却也显然是费心挑拣出的素色衣衫。
他跪在尹默廖身旁,尽管声音不响,却泪如雨下:"岳父大人,请您起身吧,你与岳母大人这般,实在令在下不知如何是好……"
罗慈就像是个坏了的机器般,近乎麻木地不断重复着这一句话。
章仁伯世子陈澜生则由一个老嬷嬷陪着,跪在尹默廖的另一侧,他若有所思地望着身下的草席,水灵而又明亮的眼睛像极了他的父亲章仁伯陈枫。比起他,陪伴他的老嬷嬷看上去比他要烦躁得多。
周夏彤手里握着师兄玄武公白蘅筠适才命人带给自己的书信,思考着该如何照顾幼小的章仁伯世子。
渐渐地,她感觉这南方临海的气候实在闷热,便开始缓缓地摇团扇。
邱启优姬仿佛在瞬息间就看透她的心思似的,淡淡地道:"阿暖,你就别担心章仁伯世子了,这么可人疼的孩子,走到哪儿都会有人喜欢的。"
"嫂嫂别着急,"姜纺露出小虎牙笑眯眯地转过脸,俏皮地眨着眼睛:"章仁伯自己尚且不宝贝这孩子,嫂嫂就更不必费这心思。不过说起来,这孩子长大了必是个俊俏的小郎君呢。"
真是个连假正经都装不会的人,一说起话轻佻的狐狸尾巴就露出来了。
"姜小姐,在下实在不敢高攀敬德侯府。"周夏彤也不知自己是自认识"小甜姜"后,第几次与她说这般的话:"万望小姐自重,家兄也同样高攀不起敬德侯府。"
"谁叫家父家兄都生得寒碜?"姜纯蜜色的面容间一双如星笑眼弯弯:"当年二十四宫之乱的时候,父亲带着兄长到巫觋界外避风头。那时兄长也是爱玩的年纪,父亲被他闹得烦了,便带着他到巫觋界外豢养狮子老虎的地方去。夕阳后,他们蹲在高墙根儿底下,结果人家误会他们俩,哈哈哈哈……还问他们给的钱该放到何处呢……兄长还为这事恼得很,哈哈哈……"
姜纺描述这事的过程中就笑得直不起腰,好不容易说完更加笑得合不拢嘴。
她明显是不会为掩饰这些连串的笑声而低下头,或是轻轻掩唇,遮掩她那灿烂得如同阳光的笑容。
于是洁白的牙齿和其中最为惹眼的虎牙便愈发狂妄地奔到人的眼帘之中。在平日里笑的时候眯成娥眉月的眸子,在此时也化作令人不见皎洁的新月。
但此地并不是喧闹的宴会,抑或是充斥着她爱慕者的厅堂,因此附和她俏皮话的笑声近乎没有。
周夏彤只是礼节性地勾勾嘴角,转头见邱启优姬与她一样垂放下帷帽的轻纱。制作她帷帽的纱总比周夏彤的厚些,透过去几乎看不清她的面容。
周夏彤只看出,她对仿若银铃般的刺耳笑声没有丝毫反应,似乎是在偷偷补眠的模样。
昙华昨夜睡得不安稳么?是否是换了住所不习惯?
今夜自己该提前替她熬煮些安神助眠的汤药,正午时再煎些防暑的药物。
周夏彤这么暗忖,目光再次投向门外的闹剧。
突然间,她感觉自己的手背似乎被什么东西轻轻地砸了一下,转过眼来一瞧,原来这又是源自"小甜姜"姜纺。
姜纺的头饰一向在她的打扮里不算惹人注目的,今日亦是只以些许丝带束发,簪着几朵时兴的绢花而已。如今她前仰后合地大笑着,鬓边一朵绢花便落在周夏彤手背。
周夏彤只得耐着性子地拾起那朵头饰递给她。
"多谢。"姜纺犹如达成了什么目的似的,猛地凑过来,笑里增添了几分志在必得的气息:"嫂嫂,你的眉眼细细赏来真像二公子。"
听闻二哥的眉眼像兄长和他的母亲秦夫人,自己的眉眼生得似病故的母亲邱启夫人。
他们的眉眼岂会相似?
周夏彤在心里反驳,那声"嫂嫂"依旧如初次入耳一般让她怒火中烧又不知所措,她不知是第几次地平复自己的心情,尽量温和地说道:"姜小姐……"
"昭康伯。"
门外传来王闻道冷淡的问安声。
借此机会,周夏彤索性不再与姜纺做过多无谓的纠结。
"君安呐,你快回去照顾静倩,别管我这把老骨头了。"尹默廖一副老泪纵横的样子,刻意放开嗓子地喊着:"我……"
平时根本不把静倩放在心上,如今倒装得慈父情深。
但罗慈只能配合,他现如今夹在几方之间,加之对此事的准备并不充分。故而说话时字斟句酌,唯恐讲错一个字——他有一种预感,或者说是错觉,那扇紧闭不启雕刻浮雕的府门后,应有观察的目光从中投向自己,始终哭喊的岳父岳母和小小的章仁伯世子。
或许是身为当今王爵邱启暝的心腹姜氏人马,或许是北海侯邱启优姬,或许是忠瑾侯的妹妹周夏彤。
而门外人群的窃窃私语和若即若离的注视也停留在自己身上。
不过邱启暝多年的统治显然是有效的,人们的议论始终停留在"这是何故"和"章仁伯世子真可爱"上面,且话题极度偏向于后者。
对于尹默廖的哭诉他们一直三缄其口,至多不过叹息一回罢了。
罗慈面对尹默廖虚伪的表情,亦是佯作真情实感地叩首道:"岳父大人何出此言?尹府如若破败便请都算作在下的过失,请您起身回府。"
否则邱启暝动怒,后果不堪设想。
"昭康伯。"
罗慈转过头见是王闻道,心道这是自己脱身的机会。纵使静倩在白虎公府,此举有极大的风险,他也不得不利用王闻道让自己退出这场漫步于刀尖上的表演,至少从众人视线的中心离开。
他向对方还礼道:"有劳安肃伯。"然后欲盖弥彰地对尹默廖说:"岳父大人,安肃伯到了此地,您就请不要再抱怨那几百两银子的事情了,安肃伯也是秉公执法。"
尹默廖低头拭泪,闻言在宽袍大袖的遮挡下狠狠地瞪着罗慈,正如他从前碰上他的每一次做的那样。
他的眼神里带着一如既往的威胁,鄙夷,轻蔑和不屑。
罗慈也一如既往逆来顺受地垂下眼,避开那带刺的眼神。
侍女给姜纺布置的简易小茶室挂上遮阳的竹帘,奉上南海四省著名的海带双荷茶,又端来几盘光滑雪白的椰子糕。
邱启优姬在青龙公府的宅邸内有荷塘,夏日时她们也常常用荷叶和荷梗冲泡出清香宜人的茶水,只是周夏彤不太喜爱海带微咸的味道,只尝了几口就放下茶盏。
舅舅在青龙公府,也不知是否会有人亲手给他泡荷叶茶。
可周夏彤很快就觉得自己多虑了,因为她意识到舅舅身为王爵,自然有专人负责他的饮食。
虽说茶水不甚合口味,但软糯清爽的椰子糕让她有种莫名的欲罢不能之感。
周夏彤小口小口地吃着,听到府门前又哄闹了起来,她向外瞧去。
卢夫人正潸然泪下,哭声震天动地:"他若是问心无愧,岂会毫无抵抗地接下王爵命他静修的旨意?"
泪水夺眶而出,她的眼眸却至始至终都死死地盯着王闻道。
王闻道只是静静地立在一旁望着题写着"敬德侯府"的牌匾,并不答话。
似是见他没反应的缘故,卢夫人拧着帕子,更加泣不成声:"他平城王氏倒是高门大户,我们寒门小户的,也没见过办事不力还能全身而退这种事…。我们老爷年老体弱,毫无错处,却要受如此苦楚……"
"贤妻,别说了……"尹默廖象征性的拦,嘴里却同样如同王闻道委屈了他一般念叨:"安肃伯,内人不过区区一介妇人……咳……言语有所得罪还请您切勿见怪,老朽……"
他猛烈地咳嗽着,不知真假,是再也说不出话的模样。
王闻道却只是别过头,仍旧保持沉默,神情间的高傲尽显无疑。
卢夫人反复抚摸着丈夫弓着的背脊,啜泣着,咬字倒是十分清晰:"当真是出国公夫人的家族,才有如此作风。"
"不对!"陈澜生原本一直盯着草席发呆,此时目光在门前几人间转了几个回合,奶声奶气地说:"霖江尹氏百年内也出过两位国公夫人,你这么说,难道不是在讽刺自己么?"
"你……"卢夫人没想到这孩子会插嘴,一时竟有些手忙脚乱:"摄政的国公夫人也不过平城王氏一家,这么不符合礼制的事情也做的出来……"
"安慈摄政夫人与国公和离后仍然摄政,有大臣问她为何如此,她说……"陈澜生眨巴着那双水汪汪的桃花眼,思考片刻才笑着说:"她回复说""天下事唯有能者居之""。"
他说话不算清楚,含含糊糊的,脑袋却极为清晰。
周夏彤瞧着,不觉也"噗呲"一笑,对邱启优姬道:"姐姐,把章仁伯世子请进来休息可好?姐姐,你答应我嘛……"
邱启优姬没有答话,好像还在补眠。
"咱们的尹太守说不出话了呢,"姜纺又笑得合不拢嘴,得意地凑近,隔着轻纱对上周夏彤的眼睛:"嫂嫂,这世子到此说起来,也算是我叫人去拜托章仁伯送他来的,他尹默廖敢挖嫂嫂师姐母亲的墓,我便饶不得他。只是这世子当真名不虚传,上一个如此出名的神童还是嫂嫂呢,听闻嫂嫂读书过目不忘,五岁便能熟背《贞观政要》……"
"白虎公夫人不也自幼念《诗经》?"周夏彤的性质一下子被她浇灭:"在下高攀不起令兄,""嫂嫂""实在不敢当。"
说着,只见门外有个挑担贩梨的妇人大着胆子递了个梨给陈澜生,笑着轻声道:"小公子尝尝,南海再没有比这更甜的梨了。"
"多谢你,只是外头的东西可不敢轻易给小公子吃。"嬷嬷陪笑着打算伸手把梨还给那妇人。
陈澜生却抢先笑着把梨还给她,那双眼睛越发显得他机灵可爱:"母亲不准我轻易拿别人的东西的。"他说完,转而对尹默廖道:"爷爷还是快些回家,否则我也不能回家的。婆婆有事到官府去说,我想回家。"
他丝毫不像小大人,偏偏这份稚气叫人爱不释手。
一时之间,围观的人全都望着陈澜生白白的小圆脸,反而将尹默廖,卢夫人和罗慈抛在一边。
卢夫人急忙牵起陈澜生的手:"小公子你贵为章仁伯世子,眼睛干净,哪里晓得有些人狐假虎威的嘴脸?去官府岂会有用?官府早就是他们的天下,只可怜我家老爷,行将就木还要受此贫困交加之苦……"
她一面说,一面用手帕拂过陈澜生的肩头。
陈澜生到底是小孩子,瞧着对方泪眼滂沱的样子,好像被吓坏了,紧紧地抿着唇。
罗慈转念一想,不攀扯王闻道也更加保险,就用章仁伯世子即可。
他连忙上前扶住卢夫人,朗声劝道:"岳母大人,有事好说,别吓到孩子。再说,您如此疾言厉色严加指责,罗慈便是彻底无立足之地了。看在小婿面上,请回府吧。否则若是世子染了暑热,有什么好歹,在下又有何脸面去见章仁伯和陆夫人?"
"君安,你就回去吧……"尹默廖像是努力挤出这句话似的,话被完整地吐出口之后,就继续拼命地咳嗽起来。
罗慈继续替他铺台阶:"那就请岳父大人先行回府休息,待在下找王爵求来准许当地爵位不必跟随待罪的旨意,即刻就陪同岳父和岳母一起待罪,岳父大人以为如何?"
尹默廖再顽固不化,也应该见好就收,否则到骑虎难下之时,便再无回旋的余地了。
现如今就算北海侯和周夏彤在门后窥视,她们还未插手,就还能够自欺欺人王爵不知此事。
但尹默廖却依然不屈不挠,一如立在一边犹如府门前石狮子般沉默冷淡的王闻道一般,丝毫没有变化。
周夏彤眼见王闻道对于卢夫人的潸然泪下近乎冷酷的态度,有些担心地皱起眉。
她自然也是不同情这虚伪的夫妻俩,但王闻道实在刚烈到愚蠢。
昭康伯罗慈在苦口婆心,谦卑至极。
章仁伯世子陈澜生尽管与卢夫人斗过几句嘴,如今却也只是安静地跪在几人之后,眼睛盯着身下的草席,若有所思的模样。
而王闻道非但不劝尹默廖起身,虽说如今垂着眸子,浑身散发出的冰凉气息却是南方夏日都难以驱散的。
周夏彤在心里想,他再不济,众目睽睽之下,弯腰做做样子也是好的。
奈何他只是高高在上的站着,仿佛诸事与他都全无干系。
王闻道古井无波,卢夫人却突然间握住跪在身边的罗慈的手,另一手取出手帕拭去爬了满脸的泪:"好女婿啊,你若真是为我着想,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便发誓与我同生共死,一并进退。如此一来,也能挫挫有些人的锐气……"
她说着,眼睛不住地往王闻道的方向瞟。
"含珠……咳……"尹默廖伸手似是要挡妻子的话,又像是在鼓励她说下去:"咳……"
卢夫人于是起身向罗慈不断叩首:"昭康伯,求求你!"
"这下子可有意思了,"姜纺不知是在冷笑还是嘲讽:"嫂嫂,你说是不是?"
周夏彤替罗慈一颗心悬起来,竟也顾不得反驳她。
议论声愈演愈烈,罗慈后背渗出汗水。
卢夫人曲折如溪流般的皱纹摩挲着他的手,他的身体如同脱离思想,不自主地一面退却一面回礼。
迷乱的思绪在他的脑海里降下一片大雪。
白茫茫,空荡荡。
倘若发誓,罗慈倒不怕誓言应验反噬自身。毕竟只要不在信戒面前,苍天对政客和恋人的背誓不过付之一笑。
他只害怕王爵和朱雀公借机把自己划作失势的尹默廖党,毫不手软地铲除。
倘若不发这誓,他也不怕受尽人们背地里的议论唾弃。毕竟对于他来说,没有比"无能"更重的罪名,流言早已为他披上这件不光彩的衣衫。
他只害怕因此功亏一篑,从前伏低做小让尹默廖放下的戒心因此提起,原先的努力皆算是白费。
拒绝是错,接受更是错。
是热气驱不走的心乱如麻,是他解不开的进退两难。
"姜小姐。"邱启优姬似乎已经苏醒,淡淡地轻声开口道:"姜小姐,烦劳你派人把章仁伯世子请进府来休憩片刻。大暑热天的,别热坏了。"
"是。"姜纺答应着,罕见地颇为落寞地垂下眼,周夏彤听到她小声嘀咕:"还未送到么……"
此时寅时还未过半,距离夏日太阳初升的卯时还有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