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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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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佳夫人,白虎公夫人请您到主殿。"

    "把姑娘抱过来,"韩佳噙萱这么吩咐抱着女儿的嬷嬷,瞧见她颇为茫然地望望自己,又看看王闻夕派来传唤自己的侍女,再次说道:"把她抱过来。"

    "是。"嬷嬷抱着香雪兰走上前。

    包裹香雪兰的羊毛布料较之过去空了不少,将至夏日,闷燥的暑热和早晚微凉的风让香雪兰胃口甚为不佳。她把手伸进去,却始终摸不到香雪兰的皮肉,只能隔着小衣服感受到她嶙峋的骨骼。

    韩佳噙萱似是要躲避什么的收回手,一股恐惧的涩味在她的舌尖蔓延开来。

    香雪兰难得睡得安稳,但她仍然不受控制地再次伸手去试探自己幼女的鼻息。直到那细微的呼吸喷洒在她的手上,她才松了一口气,眼睛不禁开始发酸。

    她转而想要触摸女儿的脸,可当真正碰到那幼嫩的肌肤时,那种害怕又一次席卷她的心房,钳住她的喉咙。

    "你方才去哪里了?"韩佳噙萱抬起眼望着那个抱着女儿的嬷嬷。

    对方对她的眼神报以惊惧的模样,尽管不知真假:"夫人,老身适才是去小厨房给姑娘端白粥,不知您在问什么……"

    那个来传唤她的侍女适时开口,躬身道:"韩佳夫人,请您快快动身吧,王姑娘这里王夫人会派人照料的。"

    "是呀,这都不是我的孩子。"韩佳噙萱轻声喃喃,她第一次那么后悔,后悔把这孩子记在王闻道的名下,后悔亲手断绝这孩子与自己本就不稳固的关系。

    黑白无常把她们的母女情分切割得时刻可能断裂,她却让自己丧失了名正言顺关切女儿的机会。

    如此晚的时候召自己入府必是有大事要发生,这也许是自己最后一次与她相见。

    "韩佳夫人,请您快快动身吧。"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韩佳噙萱最后用脸贴了贴女儿香雪兰的额头,回过头对侍女道:"有劳了。"

    登上主殿的石阶层层叠叠,韩佳噙萱随着侍女一步一步迈上去,看到站在主殿门前的那个身着红衣,手持长条状盒子的官员。她顿了顿脚步,在前方带路的侍女察觉到她的异样:"夫人?"

    "终究走到这一步了……"韩佳噙萱淡淡地叹息道,接着跟随侍女接着向前。

    那是行刑官,应是从就近的囹圄司请来的。

    她太熟悉这种人了。

    当年就是这些人到白虎公府寝殿,奉旨赐她的母亲——先玄武摄政夫人尹默唐,洪城太守尹默廖的堂妹尹默庞一个了断。那时这些人同样守候在自己被囚禁的恭定侯爵府厢房门前,直到诏令下来表示她能够得以保全性命,他们才如同落日时分流光溢彩的火烧云般消失无踪。

    只不过当年他们捧着的并非是长条状的檀木盒子,而是一个盛放酒壶和酒杯的托盘,用与行刑官官服一般的红布掩盖,只能隐隐约约瞧见其中器皿的形状。等到王爵指定的监刑人员带着取人性命的毒药到来,行刑官们来此的目标人物也就注定命归黄泉,再无转圜的余地了。

    至于那长条状的盒子,韩佳噙萱想里头应当摆放着锋利的匕首。

    总而言之,都是取人性命之物,在她眼里并无分别。

    行刑官们火红的衣服就说明他们必定是为取人性命所设的角色,千万年前,他们穿这身红衣就是为防止斩首时的鲜血过于显眼地映在衣襟上。后来总是斩首的刑罚被废除,他们依旧遵从前辈制定的规则身着着血液般的红衣。

    韩佳噙萱行至主殿前,刻意在那行刑官的面前驻足了一瞬间,她知道对方的反应会预示着自己今日的命运。

    死或生,原也由不得她。

    她偏头望着红衣的行刑官,轻声道:"愿怨灵退散,辛苦您半夜移步到此。"

    这是遇到正在当值的行刑官固定的问话,但对方的回应就非常重要,至少能决定他今日的目标是否是自己。

    韩佳噙萱一层层剥开那行刑官的每个表情变化,心渐渐悬起来。

    没有反应么?

    韩佳噙萱苦笑两声,正欲进入主殿,那矮小的行刑官仿佛才反应过来般慢吞吞地褪下红色的面罩,露出他苍老的面容。他有些迟钝地摸了一把因取下面罩而坠下来的长胡子,把掩盖在苍白眉毛下的眼睛眯开一条缝,磕磕绊绊地回应:"夫人安好,不知您一切顺遂么?"

    韩佳噙萱的心沉下去,她如释重负地闭上眼:"多谢记挂。"

    他朝自己露出脸,就意味着至少今晚他不是来取自己性命的。

    "老朽今日是最后一次当差,"那年老的行刑官躬身道:"能有幸给王夫人您请安,是老朽的荣幸,还要多谢您给我们年老体弱的行刑官增加抚恤金。"

    韩佳噙萱迅速回过头,那带路的侍女急忙道:"拜托您老清醒些,这位是韩佳夫人。"

    "您说什么?"那行刑官显然并未如侍女所言变得"清醒",他原本睁开一条缝的眼睛再次眯成一条线,俨然是一副由于耳背听不清内容的模样:"派活给老朽亲信,蛇尾食行家服人?"

    她的嘴里再次弥漫起那股让人心悸的涩味。

    这表示行刑官方才的言行并非自己的免死金牌,反倒自己刚刚的试探还可能成为最为有效的催命符。

    侍女却不打算再次多耽搁,屈身对韩佳噙萱道:"夫人,请吧。"

    见一叶落而知岁之将暮,世人焉能定生死?

    韩佳噙萱在心里轻轻叹息,随着侍女走进殿宇。已过亥时,早就是应当熟睡的时辰,王闻夕却精神抖擞。不知是否是韩佳噙萱的错觉,她感觉当自己进入王闻夕的视线里时,对方似乎甚为兴奋,精明外露的眉眼间尽是胜券在握的笃定。

    但是王闻夕平日里多半都是这般模样,就像是天上的太阳坠下也难不倒她,韩佳噙萱便也不甚在意,按礼节向这位白虎公夫人请安:"夫人好。"

    王闻夕十分殷勤,或者说她对韩佳噙萱所知道的人十有八九都极为周到:"忘忧你这么说就是太客气了,快坐吧,都是一家人。徐嬷嬷,快给韩佳夫人上一杯最好的西湖龙井。"

    "纵是夫人体恤,到底""一朝天子一朝臣"",礼数不能失。"韩佳噙萱依言坐下,却见上茶的是一位瞧着眼生的侍女,徐嬷嬷早就不见踪影。她转而将视线移向王闻夕,推测着自己身上有何值得她图谋的地方。

    "懂礼数固然是忘忧你的好处,旁人都比不上的。"王闻夕笑得灿烂,犹如韩佳噙萱是她的至亲似的:"可是这样若是叫你哥哥瞧见,又该担心大家之间生分了,到底你是噙蕴唯一的妹妹。虽说与他非一母所生,可是我自认对我那不成器的弟弟远不及白虎公对夫人你。"

    这些客套话嵌进韩佳噙萱的耳内,犹如蚊蝇不明意味的嗡鸣,不断地撞击着她的鼓膜,却溅不起丝毫思绪的水花。

    韩佳噙萱端起茶盏细细品尝,而后垂眸望着茶盏里的茶叶沉沉浮浮:"不知夫人今日召在下来,有何要事么?"

    "我是妇人见识,这些日子忙得跟迁居的蚂蚁似的,今日想着常来常往的大家也不至于生分。偏偏我是个糊涂人,忘了有些杂七杂八的事情堆着,一忙就忘了时辰,竟劳烦忘忧你久候,实在是我天大的过失。"

    王闻夕若是都是糊涂人,那这世间只怕没有明白的了。

    韩佳噙萱那么想着,也不欲与她多言,只是低着头瞧着茶盏里。

    "两位夫人,贤子爵到了。"

    "下官孙集,给白虎公夫人请安,韩佳夫人。"孙集对王闻夕倒是礼数周全,对韩佳噙萱却只是致意,并不过多问候。

    韩佳噙萱一向知道他因自己与温容的事,埋怨自己拖累韩佳氏的名声,又暗自怨怼王闻夕代替兄长掌权。现如今表面上看是王闻夕把侄女交给自己抚养,他自然会认为自己背叛韩佳氏,成为王闻夕的亲信。新仇旧怨一同涌上,自己也不似王闻夕能用强权使他敬畏,他自然慢待自己。

    那么,慢待也就慢待吧。

    她面上不甚在意的样子,心里却硬生生被钉下一根长而尖的荆棘刺。

    可她还未忍无可忍地发作,王闻夕就率先以此为借口发难。

    不过显而易见的是,她必然不是单单为自己着想,她应当是因为一些事的缘故恼了孙集。

    她是自己的嫂嫂,不是自己的兄长韩佳噙蕴。如今活在世上的,除却兄长再无人能为自己出头,韩佳噙萱清楚,连温容也不例外。

    徐嬷嬷按照议事的规矩带着侍女和侍从们离开,而后王闻夕把趴在桌边小憩的白猫圈进怀里,冲孙集轻轻挑起眉:"贤子爵,好大的官威呀,常言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说的便是大人了。"

    孙集很快意识到他礼节上的疏失,韩佳噙萱只见他躬身朝自己道:"下官给韩佳夫人请安,愿您一切安好。另外,下官请二位夫人代为问候安肃伯夫人。"

    那山羊胡一摇一摇,提及蒋念,便有向王闻夕退让的意思,韩佳噙萱隐秘于内心的怒气消褪些许。她想起孙集原也是为兄长着想,又念起自己对不住兄长韩佳噙蕴的诸多事宜,怒气几乎被彻底浇灭。

    他原也是兄长的忠臣,自己如此把不快形于色,只盼着他日后关键之时成为后顾之忧才是。

    她心里这么想着,正欲点头冲他还礼,王闻夕带着笑意的声音却响了起来:"我和我的弟媳都是卑贱之躯,蒲柳之姿,原不敢担当贤子爵的问候。只是大人去见了主子一面便如此得意忘形,不向韩佳夫人行礼。这般举止,我恐怕明日大人便要替大人的主子杀进白虎公府,把我这夫人和断崖侯都斩首示众才不算辜负大人的尊贵。忘忧,我记着《论语》里有一句讲要时刻掂量人的份量的句子,你博学多才,必然记得。"

    王闻夕甚少与人置气,亦鲜少愿意与人撕破脸。

    韩佳噙萱对上她的眼睛,才领悟她那令人惧怕的怒火中烧。一时间不觉仿佛利刃已在眼前,只得颔首道:"在下愚钝,夫人说的,不知是否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是,就是这一句呢。"王闻夕脸上的笑容依旧,她始终盯着孙集,口中发出的冷笑让人不由自主地发毛:"贤子爵聪明得很,否则哪里想得出这么精妙的招术?杀完我的弟弟便转头就去朱雀公府,好心机,好手段呀。"

    孙集至少从表面看不出慌乱的样子:"下官不敢,不知是何人在夫人面前进如此谎言?下官忠心于白虎公……"

    "你还有脸提白虎公,我当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王闻夕的语气随着她被胭脂精心勾勒的唇吐出一个接着一个的字眼,逐渐变得平静而又漠然,唯一不变的,是其中暗含着的愤恨。

    "下官敢时刻对着白虎公信戒发誓,今生若做过半件对韩佳氏不利之事,下官孙集不得好死,永世不得超生。但夫人可曾为白虎公着想过,整个巫觋界都在嘲笑白虎公坐于帘内不问世事,问政的却是白虎公夫人,这是亘古未闻的荒谬之事!夫人,请您归还权力于白虎公,退居后宅,否则您终将会被史书所唾弃!下官是为断崖侯着想,请您明鉴。"

    韩佳噙萱闭起眼,听着他字字铿锵地劝谏,不禁为他捏一把冷汗,打断道:"孙大人,先玄武摄政尹夫人同样问政,况且白虎公夫人理事,于断崖侯并无不妥。大人,请慎言。"

    王闻夕只是轻轻抚摸着白猫,一下又一下,而后她抬起眼,毫无触动地说:"孙子霰,我最后劝你一句,不要自作聪明。你和朱雀公无非是在谈安肃伯遇刺的事情,她的书信我早就收到了,你不要在这里以为""背靠大树好乘凉""。"

    "下官只是为朱雀公带话,此事应当推到洪城太守的身上。"孙集的山羊胡随着他嘴巴的张合摆动着:"一则此事能有个了结,二则能削去朱雀公的臂膀,三则能稳固白虎公府与朱雀公府的联盟……"

    "还能免你一死,当真是好谋算。"王闻夕一面摸着猫,一面笑得前仰后合,说完这一句突然板起脸:"我不想杀了你把这事捅出去,叫人晓得噙蕴所托非人。你今日起就因偶感风寒卧床不起,洛城一切事务我会交由旁人处理……"

    "下官……"

    "或者行刑官就在门前,反正如你所言我也要遗臭万年,添一条人命也无妨。"

    孙集目光坚定:"下官身为御史中丞,请您还权于白虎公……"

    "大人,您难道想要抗旨么?"韩佳噙萱迅速打断他的话,她虽不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只明白她现如今能为兄长做的事,就是暂且留住孙集这样绝对忠于韩佳噙蕴之人。

    她被王闻夕的气息压迫得喘不过气,借机道:"夫人,请让我送一送贤子爵吧,也能掩人耳目。"

    又一次不慎对上王闻夕的眼睛,对方好像把她的心思挖了个透,恢复了殷勤亲和的模样:"那就有劳了。过两日,我会派人去探望贤子爵的,大人一定要保重身体。"

    "那在下先行告退,请您早些休息。"

    走到殿门前,韩佳噙萱轻声对孙集道:"大人切莫逞一时口舌之快,来日方长。"

    孙集被王闻夕派遣的侍卫跟着,只是朝她露出一抹诡谲的笑容。山羊胡飘动,他摇摇头,朝她无言地躬身行礼,那眼神仿佛在看一个进入棺材的愚蠢之人。

    "夫人。"

    韩佳噙萱转念想那诡异的眼神必定是自己的错觉,正色吩咐侍女:"快带姑娘来,备车回府。"

    天色已晚,她亦是疲倦不堪,此时才想起自己没有问候蒋念,偏头问白虎公府内的侍从道:"安肃伯夫人一切安好么?"

    "是,安肃伯夫人身怀六甲,已然歇下。"

    "是么?"韩佳噙萱迈出脚步,稍稍移动视线向后宅掠过,然后一步一步走下台阶。

    昔雪,世事无常,保重。

    纵使她如今见到她,不过"相对无言,惟有泪千行"罢了。这话是说不出口的,只能埋在心里,成为她这个等待进入坟墓的人,最愚蠢的一番掏心掏肺之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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