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39章
周氏白衣军营寨的灯火已在远处若隐若现,白马飞奔,蹄子重重踏在日前交锋后,被蛮兽血液沁湿的泥土上,留下深深的印痕。当它迈出下一步时,那脚印便飘散作飞灰。有法力的,在巫觋界外通常被称为"巫师"的人不会遗下任何能让旁人追寻行踪的痕迹,包括巫觋界外人们侦办案件赖以为生的指纹,脚印抑或是毛发。
"昙华!"白蘅筠策马追上她,这才瞥见白马的右后腿上插着一支利箭,长长的箭杆装饰着纯黑的尾羽,宛如刺猬身上格外惹眼的利刺。
马儿奔腾的血液被箭头阻碍,无法从伤口处流出,只能在颠簸间从坚实肌肉的缝隙间渗出来。低低的粗喘声随着它鼻孔的收缩的放大,弥漫在暗沉的夜晚。它那条中箭的后腿渐渐开始脱力,随着前蹄越来越激烈的摆动,马匹开始向右侧倒去,眼见着就要连人带马侧翻在地。
伴随着白马的哀鸣,几颗汗水在邱启优姬的额头凝聚,在颠簸中甩落。
电光火石之间,也容不得白蘅筠细细推敲,他就已经迅速出手,两条极细的金蚕丝线弹出拴住马匹的脖颈。他用力向后拽着,等到白马的速度变慢的一瞬间,立刻伸手把邱启优姬圈到自己的马上。
"吁……"他用力拉缰,将"弄影"拉停,然后飞速翻身下马。只是左手拽着缰绳,牵着马匹缓缓行走着。
邱启优姬的面容显出几分罕见的惊魂未定,半晌后才开口轻声道:"北望,去吧。"
远处那个纯白的身影随着这句话消散成烟,插在后腿上的箭落在泥土上,行至那里时白蘅筠屈身捡起来。
他把箭举起,迎着月光细看。
圆锥形箭头没有涂毒,与箭杆相接处被人刻意用法术遮掩过,但还是能隐约发现上面的花纹。是一条直线,一圈竖线和圆点重复排列,最后是三条极为纤细的线条。
这是二十八宫朱雀公府治下七个宫宇所有配备箭矢的标志性图案。
这些图案在被描绘时使用傀儡生产的特殊墨水,因此不容易被掩盖。但看得出箭的主人很用心地磨损过这些痕迹,只可惜事与愿违,它们并没有如愿消失。
这就有意思了。
二十八宫的所有箭头都是三棱形的,这个箭头只怕并非出自二十八宫,但箭杆却出自二十八宫或朱雀公府。
这也许意味着,因为箭头上会记录领取者的姓名,有人重装了箭头。
朱雀公府治下有人造私箭么?
"多谢你,郁离。"
白蘅筠望向坐在自己马背上的邱启优姬,见她方才出了半日神,此时嫣然一笑:"我听到你直接叫我的表字了,也就容我这么唤一回吧。"
"小姐言重了。"他忙道。
白纱在风里微微飘动着,她含笑道:"请您叫我""昙华""吧,优姬虽不才,却能许您王爵尊荣。"
"小姐这话在下委实不明白,"白蘅筠把那支箭收起来,从容不迫地回应着她的试探:"万千华光都与在下无干,岂不闻""罪人之子,不可承统""?小姐才与尊荣相配。"
邱启优姬伸手任由"弄影"流水般的墨色鬃毛淌过指尖,亲吻她的掌心。
罪人之子,不可承统?
虽说明白白蘅筠这话不过是对自己有所顾虑的推脱之词,但似乎是刚刚经过急如星火的所谓的"神秘刺杀",她如今竟为这话心下微动。
她是根本不该存于世间的罪人之后,是只能游荡在阴暗处的影子,有朝一日不也能成为青龙公么?
如果他娶自己为妻,那么自己就会成为不可动摇的王后。
这不只是庆微川语所愿,亦是邱启优姬所盼。
是她自己,是邱启暝,是得以苟活至今,被冠以"余孽"之名的庆微氏遗孤的渴望。
邱启优姬望向他,月光下那双凤眼明亮,极深的夜幕之色笼罩着他的眸子。那几乎寡白的脸在清晖里,反倒显现出皮囊下包裹着的刚硬的骨骼走向。
白蘅筠冷静沉着,正如任何一位故去的有作为的白蘅氏君主。
邱启优姬非常浅薄地将他们特殊的处事风格解释为,他们的家乡是寒冷的北方。
白蘅氏的起源已不可考,他们作为巫觋界历史最悠久的家族之一,始终驻守北地。在这片甚至连浪人团都不稀罕到达的地方,他们扎下深根,发出嫩芽,绽放花蕊,结成硕果。天幸北地甚少发生战争,且矿物极为丰富,因此白蘅氏先祖硬是靠着发国难财——在其他四公与浪人团搏斗时销售武器变得富裕。
白蘅筠的性情犹如冬日的雪光,肉眼望向表皮,只觉如同白昼似的温暖。真正切肤地触碰,才能感到那份彻骨的寒凉。
至于那代表着他情感的,宛若白雪之上蹦跳着的浮光,则是最微不足道的。
他的黑马走路甚稳,邱启优姬侧头悄悄瞧他,在心里无奈地轻笑。
这样的人物,何必妄自菲薄?这是关乎你我性命之事,是你我不能左右之事。
这是生者与亡魂浇灌出的彼岸花,是注定要在这一季尽情盛开的诅咒与仇恨植物。
白蘅筠,郁离君呐。
幸好自己把那件东西一直随身携带,现下正是用它的时候。
"此物万望您收下,"坐在马上的邱启优姬戴起在适才打斗中落下的兜帽,从长袍内取出一本册子递给他:"口说无凭,此物可略表我的诚意。"
白蘅筠接过那本别致的小册子,却见浅棕的封皮上并无标题。他左手牵着缰绳把马头转向姜氏水军营寨的方向,便一面用右手侧起快速地翻着浏览册子的内容,一面对邱启优姬道:"我送小姐回敬德侯府在此处的驻地,不知是否方便?"
前半部分似乎是长段的论述,后半部分则是一些人名,旁边用小字标注。
都是瘦金体。
"多谢郁离君费心。依照在下拙见,适才那一箭不妨交给姜子素去查,您以为如何?"
"这是自然。"白蘅筠微微颔首答话,把方才拾到的箭递给她。
眼睛却一直盯着那本小册子,他看清了后半段的一段话——这段话引人注目也是极寻常的事情,因为人名后面被批注得密密麻麻,如同无数让人眼花缭乱的斑驳叶影。
那人名是"尹静倩",他记得她是洪城太守尹默廖与他的发妻,出身巫觋界外的傅夫人的女儿。傅夫人与尹默廖感情不睦多年,最终由于尹默廖与多名侍女乐工私通,且把傅夫人的珍贵首饰转送给情人,傅夫人下定决心分居两地。
尽管傅夫人强硬地带着女儿离开尹府,但两人并未签署和离书,傅夫人似乎也不欲让尹静倩与尹默廖父女情分断绝。于是吩咐尹静倩每三日前往尹府,怀抱金灿灿的迎阳花或是白生生的绣球花。迎阳花代表傅夫人和尹静倩一切安好,绣球花反之。
尹默廖起初似乎是很疼爱尹静倩的,但在她渐渐长大后,两人便由于一些不为人知的理由变得关系极差。之后尹默廖更是对女儿的态度愈发冷淡,最后甚至到了尹静倩低头恳求他去见临终的傅夫人,他也完全不为所动。
不知该说她是幸运还是不幸,这就是白蘅筠对她的印象。
但后面的批注却令白蘅筠有些诧异,尹静倩,怎么会……
但他很快稳住心神,知人知面不知心,何况他并不熟悉这位以贤惠著称的昭康伯尹夫人。
看来他很有兴趣,果然如此。
邱启优姬在兜帽灰色的阴影下偷偷勾起嘴角,又迅速压下去。
黑马一路上都微微摇晃着,月光漂浮在炽热的夜里,让人心里升腾起一丝凉意,但就像是砸碎平静湖面使之泛起涟漪一般,那些一圈一圈的波纹立刻就消失了。
余下的只有无限的闷热的空气,从肺叶中溢出,又回到其中,如同涨潮落潮似的。
她想是时候把这本册子的重要之处点出,边笑着开口道:"郁离君,这是如今在朝为官的人足以致命的把柄,以及他们家眷亲属软肋的清单,如假包换,童叟无欺。"
"此物太过贵重,我不便收下……"白蘅筠不假思索地把册子合起来。
真是谨慎,说明这是个聪明人。
"的确贵比黄金,"邱启优姬接着他的话道:"有这个便意味着掌握千军万马,不是么?"
白蘅筠的凤眼炯炯有神,他轻轻颔首,声音温和而又清澈,掩盖了他深藏内心对于权力的欲望:"的确如此,唯有王府堪配如此驱策众人的权力。"
白蘅筠觉察出自己现如今的一言一行都格外重要,他望着马上女子若隐若现的笑颜,心缓缓地悬起来。他把册子还回去,邱启优姬却只是侧头笑着面对他:"郁离君,此言差矣。"
他微微一愣。
马上的邱启优姬收起笑容,严肃地说:"玄武公请细读此物,其中提到的有过失作为把柄的人都不算是忠勇的军士,顶多是供人利用一时的犬马罢了。他们出现在朝廷里不过是为平衡各方势力,终究会成为秋日过时的团扇,他们能够存活得意,只是夏日炎炎的缘故。若是王爵日日只顾抬举这些只顾私利的鼠辈,岂非要走到国将不国的境地?"
"小姐……"
"从古至今,君王是选择使人畏惧还是令人爱戴一向两难。任用臣子时,绝对忠心的人未必两袖清风,正直刚毅的人未必忠于君王。前者能使君王令人恐惧,不敢冒犯,后者却能使君主受到爱戴。若一定要二者选其一,现选择做世人畏惧的君主,岂非良策?优姬坦言,皆是为打消您的疑心。若是您娶优姬为妻,因父王,您做到威慑众人就能事半功倍,难道不是如此?"
他从未见她说这么多的话,也从未见她显现出如此庄重的神情。
似乎是察觉到他的出神,邱启优姬转而笑道:"玄武公,您必须要在此时选择对您忠心之人,待这样的人足够多之后,才能真正得以有""选贤举能""之资格,便能开创盛世。玄武公,优姬不才,却愿助您得到如此资格。试问若能得到这般资格,与王爵又有何两样?"
自己竟是错看了她,本以为她只是一位醉心权斗的女子,没有想到她看事居然通透至此。
未曾料到她有这般武功,亦未想到她拥如此心性。
白蘅筠在心中这么念叨着,瞧着马上的邱启优姬,一时竟不只能够看得到倾国倾城的绝世容颜,他不由得颔首道:"小姐如此冰雪聪明,何必屈尊助我?白虎公王夫人辅佐白虎公是因她并不出身五大世家,终究无法登上王爵宝座。但小姐福泽深厚,更有王爷精心教导,小姐说出要助我的话,实在是折我的寿。"
"父王亦是这般打算,至于缘故,郁离君,你总有一日会明白的。"邱启优姬摸着坚实的马鞍:"我也是有私心的,坦诚相告,若是我能登宝座,便不会让给您。"
"这是应当的。"白蘅筠隐隐间瞥见前方姜氏水寨摇曳的灯火,不禁加快脚步:"因为之前所说的,小姐才大发慈悲救下安肃伯王思敬,不是么?"
"彼此彼此。"邱启优姬笑得明媚,白蘅筠注意到愈行愈近的军士,时刻准备召出法器。
"来者何人?"听到这声音,白蘅筠收回法器,温和地笑起来。
那队人马从侧边的小道上跃出,是搜寻无果后归来的姜氏兄妹。
"烦劳您扶我一把,多谢。"邱启优姬轻声道。
"请。"白蘅筠伸出手,她扶着下来,却险些摔倒,不易觉察的"嘶"了一声。
"小甜姜"姜纺立刻明白前来的人的身份,下马行礼:"在下见过北海侯,玄武公。"
"入夜时分,二位在此不知有何贵干?"姜纯虽然下马行礼,言语却依旧句句带刺。
"本公到此的理由,就不劳姜公子过问了。"白蘅筠抬眼瞧了姜纯一眼,回过神才恍惚间瞥见邱启优姬一腿上的布料被血液似的东西变得潮湿。
这是在何时造成的?
邱启优姬微微屈身向他告辞,而后转身对姜氏兄妹说道:"本侯有事找二位相商,先回府。"
但愿他没有对自己的伤起疑心。
坐上姜纺从营寨召来的轿子,望着营寨内满怀杀气的灯火,邱启优姬把那箭交给姜纯。
尹默廖不用留下了,至少不能再让他拥有权力,为他的主子办事。
白蘅筠骑马回到赤川骑营寨中,就寝前再次想起那道伤。
依照邱启优姬的身手,不应当有人能轻易伤到她,那道伤多半是在自己散出药粉时,她为在短时间内清醒,亲手划破的。
不容小觑之人,不可轻易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