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7章 青山何在
腊月十五,门山上飘起了片片瑞雪,覆在了座座院落深灰的屋瓦上,替整座山的花木都替换上银白的冬日装束,染白了此间一方天地。
和莺从来都在温暖的山下生活,这还是头一遭见了漫天大雪慈慈宰翠落满山林的情景。
她兴高采烈地跑至流遐苑,正想如同每日来汇报战果那般直接闯进陌千迢的卧房里去告诉对方这消息,却没想才奔至门前,便被谁给伸手挡了下来,害得她一个趔趄差些绊倒于地。
和莺怒气冲冲地转头。
“何人如此大胆,竟敢拦着本妖!”
站在那扇门前的是披着纯白大氅的少年博言,他面露抱歉的神色,手里迅速比划着些什么,随即还拿笔出来在虚空中疾疾书写,留下一行工整墨迹,可惜和莺大字不识半个,无论如何也看不明白。
两人正在鸡同鸭讲之际,一旁响起一道青涩微哑的嗓音。
“师兄是说,师父在房中闭关,闲人勿入。”
来者正是陌千迢的二弟子妄言,肩上驮着一只蜷着身子沉睡的红毛小狐崽,黝黑的面上无甚表情。
和莺显然不是很满意自己被作为闲人而被挡下了,当即双手叉腰,噘起一张小嘴。
“呀,待仙君大人出来,定要他让你俩好看!”
妄言一脸无所谓的模样,博言则是笑得无奈,手里还在疾疾比划。
“师父仍需闭关一段时日,和莺姑娘今日还是先回吧。”
和莺反正是没读懂少年所表达的意思,自顾自地跑到陌千迢紧闭的窗前,对着里头大喊。
“仙君大人,下雪啦!快出来看呀!”
书房里不曾传来应答,少女嘴一扁,气呼呼地便要拂袖而去,此时却见一张符纸自窗棂的缝隙中滑出,无声地飘落于地。
和莺瞪大眼,一道轻烟蓦地自符纸落地处凭空升起,自烟雾中现出一只圆润矮小,憨态可掬的小猫熊,一张嘴却是某人平和淡然的嗓音,借纸兽之口传至门外。
“在下再过几日便会出关,和莺莫要与博言及妄言为难。”
和莺闻言,料想陌千迢肯定也听到了门前的这场骚动,却不愿现身,看来对方大抵一时半刻是真不会踏出房门了。
她泄气地蹲下身伸手想摸摸那只小猫熊,可就在此时便偏偏又一阵轻烟忽起,烟散过后,除去一地符灰,什么都不曾留下了。
少女忿忿地剁脚,最终报复似地拉过博言与妄言,逼迫两人陪她打雪仗去了。
流遐苑终于又恢复了寂静,一扇对着后院的窗被悄悄推了开,白衣的男子仰首去瞧云霭沉沉的苍天,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他身后的桌案上铺了一张长至重地的素白宣纸,上头已用极细的尖毫勾勒了大致轮廓,自上而下整体看来,他竞是要绘成一幅与成人等高的绘像,所需时日与精力甚多,为免受叨扰打断思绪,陌千迢只得对外宣称闭关,实际上却是在一笔一画细细描摩此幅故人画像。
他本在金乌四年深秋,那人逝后便暗自起誓,不再绘制人像。
然而前些日子自驿城而返,只身于山下遇险时,陌千迢竟在生死一线中无意画成了任青山容颜,更将之召为己用。
明知只是一时失手,亦知晓此事不为天理所容,却每每忆起那人一袭红袍桀傲立于日夜交界的夕色之间,替他将敌手全数击退,便觉心潮彭湃不已,难以平复。
那可是任青山啊!
是人间七十二城的艳阳,是垂杨城和驿城的骄傲,是他年少的憧憬,是他骁勇洒脱的义兄,是即便十多年过去,却依旧难以忘怀的——
是任青山啊!
那日脱险后,陌千迢回到桃花源里却仍被心悸及懊悔联手鞭笞,隔日醉里又破例绘出了任青山的身姿后,他好一阵子心神不宁,不经意在符纸和岁末要题字的春联上失手画出任青山的轮廓好几回。
甚至连在给徒弟讲习时,陌千迢也曾有次不留心便给示范画着的兔狲大脸添上了那人夸张的笑容,博言在一旁瞧见了,笑得久久难以自持。
陌千迢察觉自己似是有些魔怔了,被极端的罪恶感和极度想再见义兄一面的欲望给栓在中间狠狠拉扯,不分昼夜地纠结苦恼,最终却还是败给了自身的卑劣渴望,屈服匍匐于心底最无望的渴求之下。
年少时,由那生来便仿佛身披着艳阳的男子引领,他曾以为自己只需逐光而行。
光在哪,心便在哪儿。
可他在旧年那中秋夜雨之中,丢失了心底的光;不复见光明令陌千迢失意怅惘至极,恍若于茫茫尘世中前行,却遭人吹灭了。
那盏引路的灯,茫然仓皇,顿失依靠。
其后十数年,陌千迢便似在无边黑夜之中跌撞、踉跄且孤独地行走,再也没有阳光能洒落心头。
正在他逐渐将身不由己的孤寂视作理所当然之时,却忽有一道光,就那样直直照亮他最深沉、畏惧去触碰的心事,这叫他如何能放手,再一次看见光芒殒落?
陌千迢扪心自问后,毅然决然地决定依循本心,趋光而行。
于他而言,任青山始终是那一道烈阳,茕茕摸黑独行多年,陌千迢断然没有瞧见光明还不飞奔而去的理由。
兴许是想为当年的不成才道歉,或是想再瞧瞧他意气风发的面庞,或者仅仅、仅是想再听他喊一声“逑光”。
热切的执念驱使着陌千迢锁上房门,铺开长长宣纸,甚至还特地翻出了教导他习画的师父离世前传下给他的紫杆狼毫笔,伏在案上,以那混了自身几滴鲜血的彩墨专心致志地描绘出记忆里那人最英姿潇洒、神采飞扬的模样。
这场细雪不紧不慢落了半旬,陌千迢也在房里待了整整五日。
第六日清晨,天地间极静,飘了几日瑞雪的天穹忽地放晴了,他的窗前新开了几朵嫣红的桃花。
陌千迢画完最后一根纯白玉佩下系着的鲜红穗子,缓缓放下了毫笔。
他轻轻吹干每一寸墨色,小心至极地将那画挂在了晨光乍出的窗棂边上,让整幅画的边缘都镀上了一层金黄。
浑然不顾自己两手与衣衫上沾染了多少彩墨,陌千迢急不可待地搬着椅凳来窗前坐下,盯着偌大的画作看了许久,方才下定决心地深深吐息,伸手将指尖轻点在了画中人的眉心。
“绘其形描其影,召尔入梦来。”他低喃。
一阵轻烟拂过,他再睁眼,瞧见的便是那敞开的窗子前站着一人红衣高大的背影。
陌千迢屏息凝神,察觉那人挺拔的身姿衣着、乃至一头微乱的短发,无一不是当年意气风发的模样。
他启口,再是一句低语轻颤。
“青山,何在?”
窗前的男人转过身,从前晒得健康的肤色显得有些苍白,除此之外,却是与他记忆里的样子没有丝毫差别。
“青山在此。”连那语毕习惯勾起的嘴角也宛如曾经。
陌千迢见了那久违的笑意,心中一紧,仿佛漫漫长夜无边难挨,终于看见破晓的第一道曙光,激动难遏,却只还隐忍着,问了下一句。
“义兄最偏爱何句诗词?”
枣衣的男子咧嘴一笑。
“自是逑光的:青山绿水千重,来去各珍重了。”
昔年的沉痛回忆倏然被唤醒,陌千迢攥紧了拳头。
“青山、青山……”
“嗯,我在。”
陌千迢张嘴,满腔的情绪还未来得及诉诸言语,下一刻却是眼前一暗,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