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6章 和莺
雨声淅沥的金乌四年秋日,那时柳垂云仍是龙虎之潭的一名弟子,为了磨砺自身,执着一柄木杖与一把油纸伞便下了象牙山,独自四处修行历练。
彼时年少,他爱慕风雅,听闻石门山下桃花林是人间胜景,便特意拐道南下赏花。
美景如画不假,只是柳垂云万万没料想到当他于雨中漫步时,会恰好目睹一只连身形都不太完整的小精怪被倾盆大雨冲刷给打落到了满地泥水里,短短圆润的手脚在湍急的流水中无助地挥舞。
柳垂云差些便踩到那小妖,一拧眉头弯下腰,抬手将小妖精放回树梢之上。
逃过一劫的小花精扭了扭不太灵活的身躯,挥着双手,用尖细的嗓音大声喊:“大恩大德,永不相忘!您如此好心肠,肯定天上下凡的仙人吧!”
“龙虎之潭柳某,不足挂齿。”
此时柳垂云尚未自立门户,报上的是原先的门派,于是那圆滚滚的小妖精对他的印象便仅止于龙虎之潭一名姓柳的男人。
她顶着滂沱大雨,攀在晃动的枝头上,瞧见那年轻男子撑着纸伞走出不远便又停下了脚步,而后将伞挡在了树下一名倒卧着的少年身上。
那一日,柳重云救助了两名生灵,其中一人在他脱离龙虎之潭后同他一起创立了桃花源。
另一位本来贪玩得很,此后却奋力修练成人形,在人间跟白玉京上打听了很久很久,才终于得知当年救了自己的人,如今已是大门派桃花源的掌门。
小花妖那日在树上正巧瞧见柳垂云救了陌千迢那幕,以致于十多年后,当她化作寻常百姓的模样,混在前来桃花源求助的人群里,在海纳殿外徘徊寻人之时,一眼便认出,昔年倒在桃树下生死不明的年轻人,此时正在玄关前弯腰将一双双踢得乱七八糟的鞋履给摆正。
小妖心下一喜,朝那人踱了过去。
“仙君,能随我来吗?”
她将陌千迢引到僻静处去,砰地一声变回原先的少女模样,乌黑的双平髻,上饰着桃花木簪,浅粉罗裙外罩着浅黄大袖衫,额边极细一点花朵般的妖冶印记。
桃花化成的少女有模有样地行了一礼,笑嘻嘻地开口。
“小女子和莺欲报恩,仙君大人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陌千迢虽不像他的义兄那般笃信人性本善,但见对方虽为精怪,却无甚恶意,便好声同她相谈。
“和莺姑娘,欲向何人报恩?”
和莺仍是笑靥如花。
“许久之前,和莺尚未化出人形,某日遇险,差些遭大水冲走,幸而及时被人救起。”
“可知此人名姓?”
少女稍稍挺起胸膛,无端瞧上去有些骄傲。
“便是桃花源掌门,柳垂云!”
闻言,陌千迢一瞬感到有些诧异,可转念一想,他自己当年不也是被那不苟言笑的柳重云所拯救?
思及此处,他顿时觉得少女颇是亲切,于是一热络,便不小心说溜了嘴。
“实不相瞒,咱们那位传说正在闭关谢客的掌门大人,实际上正以孟樵长老名义在外头大摇大摆地走动呢。”
他道,“但此事可是桃花源的头等机密,不得外传!”
和莺得知了很欢喜,但又随即蔫了下来。
“仙君大人,和莺该如何报恩才好呢?”她小声地问。
陌千迢偏过头认真地思索了半晌,随即想起柳垂云平时总是凶神恶煞的模样,突生一计。
“惹他欢心?”他这般提议。
小花妖闻言,一知半解地学他歪了歪头。
那日过后,和莺时不时便会来流遐苑找陌千迢串门子。
陌千迢给了她一个普通弟子出入用的桃核,让和莺可以自由进出桃花源,小妖精便经常在他独处时,跑来他房里叽叽喳喳地分享着战况。
“和莺今日让柳长老的鞋上生出花芽了!”
“和莺同湖边的老柳说好啦,夜里也谁不准歇息,他同我继续开花!”
“仙君大人您瞧见了吗,和莺偷偷把柳长老发冠上的梅花换成桃花啦,您说他会发现吗?”
陌千迢对少女的攻势是乐见其成的,便总是笑而不语地听着。
和莺将那淡定宽容看作是默许和鼓励,于是变本加厉地继续努力着。
受害人柳垂云从那几日开始,便觉得自己周遭有些不对劲,似是出现了太多的桃花。
可这男人却偏偏甚是自满地认定,大抵是他法术更上了一层楼,这才身边到处都有桃花飘落。
柳垂云此时并不晓得,那些他所经之处所留下的朵朵红桃,全是小花妖的杰作,那般错觉持续了好一阵子,直到某天柳长老的书房里,突然闯进了一只叽叽喳喳的小妖精。
柳垂云很是烦躁,气极怒极,但那小妖精即便被赶了出去,又会再接再厉地跑回宿雨居来。
柳垂云用尽各种法子,可就算让人将和莺给丢出桃花源、甚至远远扔至石门山下去了,她还是会想办法再溜回他书房里,围着柳长老欣喜难遏地咯咯直笑。
柳垂云被烦扰得耐心全无,气恼得不顾形象,正打算拿出桃木杖来对付对方,可一伸手却看见自己的桃木杖尾端竟是开出了两朵嫣红桃花,他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和莺是只桃花精。
桃花源的几项法术跟花妖同为木系,相互抑制,柳垂云很是无可奈何,毕竞和莺若真要放手闹腾起来,可能比他更为疯狂,只得放下木杖,对着和莺大喊:“滚!”
被他如此凶狠地一吼,少女愣了片刻,随后委屈地扁了扁嘴,化回一朵桃花,自敞开的窗棂朝外跃下。
柳垂云见她离开,以为对方终于被他给赶跑了,总算松了口气,重拾起这几日被耽搁的待办事务。
然而隔日宿雨居便又有怪事发生,柳垂云的书房里总是会无缘无故凭空飘下朵朵桃花,被他挥挥手便吹到了窗外去。
他饮茶,杯子里便积满了桃花花瓣,只得倒掉重沏;他推开窗户,差点被疯狂生长的桃枝给打在脸上;沐浴后要更衣,却发现衣袍里塞满了桃花苞。
几日过后,柳垂云真是忍无可忍,终于又抽出那把开了花的桃木杖,把试图偷凑在他案前捣乱的小妖精给一把打了。
和莺砰地一声落地,哀哀叫着坐起身,揉揉红肿的脸颊。
“长老如此不懂得怜香惜玉,日后肯定找不着道侣!”
一提起此事,柳垂云便更是生气,咆哮道:“不劳你操心!”
时值金乌十八年腊月。
年关将至,桃花源上下忙进忙出,洒扫整顿,赶在岁末前要将门派理得整齐有序,洁净宜人。
身为桃花源实际领导者,柳垂云更是脚不沾地四处奔波,待批核的卷宗日日堆满案头。
初时他虽尚仍一一对付,数日后却也无暇再分神处置桃花妖之事,于是和莺便顺理成章地自作主张在石门山上待下了。
少女早晨总喜在桃花源四景之一的桃花林中沐浴晨曦,晌午再到陌千迢的流遐苑里串门子,午后在石门山上东奔西跑,惹得所到之处鸡飞狗跳,夜里玩倦了便化回一朵娇小的浅粉桃花,睡在柳长老院前的老桃树枝栎上。
桃花源是个极神奇灵动的所在,不论是原先该在平原或是雪山上出现的植物,都能在此共同生长;植株不分四季蔚然而生,即便是偶尔飘着细雪的冬季,也能瞧见娇嫩的红桃在白雪皑皑之中开得艳丽。
柳垂云爱桃成痴,众人皆知其居所宿雨居座落于澄湖边上,望过去却只能看见一片桃花如火,小屋藏匿其中,再没其他花卉搀杂于那座小丘之上。
相较之下,陌千迢与其门生所住的院落便缤纷得多。
流遐苑前院挖了一座古朴浅塘,缀着几朵青莲清秀不染淤泥;眺望澄湖的后院里,结满蒴果的栾树伴着几株白梅和桃花盛放得正是嫣然,暗香幽幽,轻点在半掩的窗橋上。
浅灰石砾的墙角边,兰草秋菊和不知名的小花怯怯丛生;葛藤攀着石缝缠绕在屋墙上,野生的莓果饱满欲滴,看得人口舌生。
自院外顺着石板道一路走来,相思树萧萧立于蜿蜒小径两侧,筑成一道相思拱门;普通门生笑其取名俗气,陌阡迢却只当众人不知相思苦,兀自在求而不得中挣扎,着实煎熬,落羽般的枯叶落了一地,踩上去清脆动听。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又一日应接不暇地忙碌,及近夜半,陌千迢拖着步伐回到房内,一沾枕便沉沉睡了过去。
冬夜的梦境瑰丽而鲜明,他瞧见任青山一袭枣衣惹眼,在擂台上缓缓举起长刀,看见那人躲过众人视线,在乌漆的屏风后朝他促狭地眨眨眼,无声地唤他。
“逑光,逑光!”
他梦见每一回危急时总会披着一身艳阳赶来的任青山,金盔短甲跃马疾行,看到逐仙楼外的小巷里,任青山笑得前俯后仰,随后蓦地凑近,在他耳边呢喃。
“逑光莫忧,即便在百万人之中,梧羁也能一眼便将逑光认出。”
对任青山来说,那大抵不过是一句玩笑话,陌千迢却独自珍而重之地惦记了十多年。
那一幕幕过往仿佛用上了最昂贵的朱砂胭脂与石青,鲜艳刻骨得恍若不过昨日之事;可心口一阵阵的钝疼尽责提醒着他,故人故事犹如彼此一去不复返的青春年少,上天入地再也无处可觅。
蓦地,虚空中传来谁字字诛心的话语:
“我咒你!咒你以身亲尝此般钻心痛楚,咒你求而不得,咒你尽历人间别离,咒你空守十年孤寂!”
恶咒一语成谶,恍若惊雷轰隆漫天砸下;鲜活明艳的回忆开始破碎、崩解,陌千迢试图揪住那人衣袖,一伸手却什么也握不住,只能徒劳地看着那些艳丽的碎片滑落掌心,零零落落散了一地,化作焦黑的符灰。
陌千迢搗住脑袋,喊得声嘶力竭。
“不!”
梦里,他缓缓瘫坐在地,独自面对着满地飘零往昔,孤寂悲怆得如坠冰窖。
一阵风吹过窗棂将男子惊醒,夜凄冷得惊心动魄,陌千迢只得蜷起身子抱住膝头,双肩颤抖,却已不知究竟是刺骨的寒风难耐,抑或是因为心头的偌大悲伤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