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7章 生辰
金乌四年，元宵过后，漱梅院里的那株白梅无声绽放于寒风之中。
月十八日，少年起了个大早，望着半掩的窗外寒梅若即若离地依偎在窗棂之上，恍恍惚惚地想起，这一日是他的生辰。
陌千迢抱着棉被仰躺在床榻上，并未打算声张此事，只在脑袋里偷偷盘算着今日随任青山出行时，要如何多画几幅画。
而倘若任青山恰好得闲，他又要如何引得对方带上他一齐至上街看一盏盏的明黄灯笼，又或者至郊外走马看花一番。
愈是琢磨，少年便越觉得迫不及待，天光乍破，他便坐起了身来，披了长衣，在房里提笔画那满室晨光，一面等待着任青山如平日一般于晨练后疾步走来，敲响他的房门。
陌千迢往往在房内一提笔便全神贯注，时而画着画着便容易忘了时辰，还得有人前来唤他出来。
这一日，少年专注地将画作润饰了两三回，待他蓦地回过神来，早便过了辰时，任府里已然忙碌热闹，却迟迟未曾有人出现在他房门之外。
陌千迢颇感疑惑，赶紧搁下笔，迅速梳理一番后便踏出了门外。
他先至青竹院外探头探脑，瞧见任青山的房门正大敞着，不似有人在内的模样，对方想来应是早已醒了，少年不禁猜测起，或许是城内有大事发生，任青山这才未曾喊上他，便先去了百川殿吧。
如此一想，陌千迢未免有些慌张，赶紧转身，急急忙忙地奔过走廊，不料正巧碰上城主夫人与抱着小公子的侍女迎面而来，他只得猛地顿下步伐，缩起肩头，垂下眼，让道到一旁。
待两人经过，他才又急不可耐地继续向前疾走。
岂知少年一踏进百川殿，却只看见徐子靖和宋奕两人面对着堆满桌案的书卷公文，满脸疲惫。
“徐叔，请问义兄何在？”
徐子靖慢条斯理地抬头瞥他一眼。
“军中有要事，城主一早便已出府。”蓄着短须的男子回答，“陌祭酒今日生辰，不如便歇息一日，至外头转转，不必挂心城中庶务。”
倏然得到一日空闲的陌千迢愣愣站在原地，原先预定这日要做的事全都被凭空打乱，少年只觉得脑袋一片空白，甚至不曾想起要质疑为何徐子靖会知晓他的生辰。
半响后他才回过神，扯起嘴角笑。
“义兄若不在府里，在下便帮帮徐叔吧。”
陌千迢说着便要去拿案上堆积着的文件，没想手才伸至一半，便被徐子靖一掌给挥开了。
“去去去，少在这添乱，扰人清静。”男子道。
“我……”陌千迢还想再说些什么，被徐子靖一个眼刀丢来，顿时便不敢作声，有些局促地垂眸杵在原地。
见少年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徐子靖叹口气，转向对一旁正专心做事的黑衣男子。
“陌祭酒今日上街，缺个人在旁护卫，博仁一道去吧。”
陌千迢噎了一下。
“护卫便不必了，徐长史……”
徐子靖回头剜他一眼。
“陌祭酒可是城主的宝贝义弟，若是出了半点差池，他回头还不得闹得驿城上下鸡犬不宁？”
宋奕搁下书卷：“晚辈无妨。”他道，“只是这文书又要劳烦徐长史。”
徐子靖这才满意了，挥挥手让他们离去，兀自展开书简继续忙活。
与任青山的健谈爽朗相反，宋奕是个沉默的男人，平时总是任青山在自顾自说得神采飞扬，但如今走在身旁的是惜字如金的宋博仁，陌千迢想该要找点话题，却一时竟不知该从何处说起。
两人默默无语走上了城东的街市，正是人声鼎沸的时辰，晴朗明媚的冬日，市井朝气蓬勃，叫卖声此起彼落。
“早点豆浆……米浆油条……”
街边有个早点铺子，恰好是少年平时爱吃的摊位。
陌千迢一闻到摊位上传来的热呼呼早点香气，再听见这叫喊，顿时便觉甚是饥肠辘辘，脚步都差些挪不动了。
宋奕敏锐地察觉到他的动作，亦是停下了步伐。
“是如何新奇的铺子，令先生看得如此入神？”
陌千迢讪讪笑了一下。
“宋大哥，今日可吃过早点了？”
早点铺子的吕叔招呼着来客，热络地盛了两碗米浆到两人桌上。
“喏，小店招待，二位慢用！”
陌千迢有些讶然地撞首。
“这怎好意思……”
吕叔却像是没听到似地，一边哼着不成调的小曲，一边转回去继续忙活着手上的活计。
陌千迢吃得津津有味，宋奕则像是风卷残云一般，不多时，桌案上的烧饼油条便被吃得半点不剩。
两人早膳用罢，那吕叔果然没算上米浆的钱，只对着他俩离去的背影高声吆喝。
“小先生，改日再来，小店算你便宜些！”
陌千迢赶紧回头朝他远远地点头致意。
“一定，一定！”少年道。
辰时已过，街市已不似先前那般喧闹，陌千迢填饱了肚子，颇是神清气爽，几步路追上宋奕的步伐。
“陌先生可要顺路去何处转转？”宋奕侧过头，问了一句。
这可考倒了陌千迢，毕竞他本来打算一整日陪同任青山一齐处理公务，而今对方既不在城内，少年的小算盘被打乱，便倏然觉得心里有些空落落的。
少年杵在街旁，当即踮起脚尖四下张望一番，恰好瞥见一间时常光顾的店铺，于是便开口提议。
“在下近日丢了一枝惯用的毫笔，宋大哥可介意在下去一趟墨香阁？”
那卖了各式书画毛笔墨砚的店铺掌柜瞧上去心情极好，眉眼弯弯，笑脸迎人，他不仅将画笔算得便宜了一些，更一面说是自海外进了批新货，今日觉得与少年特别有缘，一边替陌千迢包了一块泛着新奇珠白光泽的墨条，让他回去试试效果如何，日后再来告诉掌柜感想。
陌千迢才刚随着宋奕踏出墨香阁，隔壁水果摊的婶婶招招手说着，今年的橘子甜得如同浸了蜜一般，热心地剥了粒桠柑给他俩品尝。
少年难以回绝那样的热情，便接过了橘子，却没想橘子吃罢，刚道谢完，正要离开时，那女子不分游说又塞了好几颗到陌千迢臂弯里，非说是让他带回去给任府的人都尝尝。
陌千迢两手捧着桠柑走过他前些年习惯摆摊替人画肖像的街角，那路边有许多孩子骑着竹马，绕着圈子玩耍，一见到他走来便敞开喉咙兴奋地大喊大叫。
“是妙笔逑光！”
看着孩子们一哄而上，朝他冲过来，少年正暗自心惊，却不料几名孩童却是一手抓着糖葫芦，另一手伸至怀里拿出他们自己回去临摹他的画而描绘出的歪歪扭扭小犬嬉游图，争先恐后地递到他眼前，直要陌千迢蹲下身来一个个都夸过一遍才肯罢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