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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 章 相濡以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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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陌千迢十四岁时,与教导他习画的师父相依为命,在人间大城垂杨替人代笔营生。

    那年他瞧见一人红擂台上衣的身姿骁勇灵活,不羁的短发在艳阳下无比抢眼,他压抑不住心口起伏的悸动,疾疾奔回自己的小院,绘下了人生第一幅《任青山夺魁图》。

    是的,第一幅!

    几年后他随着年轻的城主迁至驿城,在城门口偶然结识任青山,并受其邀约住进任氏府邸,直到任青山遇刺。

    这之间短短数年里,就连陌千迢自身也记不得究竟画过多少幅任青山画像了。

    嘉武三十五年,陌千迢与一众垂杨百姓追随着任青山,一齐迁入驿城,各自扎根奔走,巩固势力,过了鸡飞狗跳的头一年。

    隔年盛夏,恰逢年号更迭,任青山在城门口惊鸿一瞥,瞧见有个小绘师在画他,却偏偏不替画中人描绘面容,任青山颇感有趣,上前寒暄几句,问了对方摆摊作画报酬如何,少年并不奢求太多,老实说起替邻人作画少得可怜的报酬,面上带着腼腆的笑容。

    见他孤身在外、寄人篱下,任青山替少年觉得不值,于是便临时起意,提议让陌千迢借宿到任府近点画他,多画几幅也能多赚点银两。

    陌千迢闻言很是受宠若惊,但终究不愿拂了任青山好意,于是收拾了简单行囊,拖着画箱便住进了任府闲置的客房。

    然而此时任青山刚被推选为七十二城盟主,时有联盟大事需得他亲自出城解决,实是无暇分神特别关照陌千迢。

    而陌千迢也颇是安份地待在那处借给他的小院子里,偶尔在院里的梅树下探头瞧瞧任青山匆匆而过的背影,仍照旧上街摆摊替人作画,聊胜于无地收取酬劳,绘矮小的仙兽逗孩童欢欣雀跃。

    一日,两人偶然在府外遇见,是驿城城南较偏僻处的小巷内,陌千迢此番是给人送来绘好的画像,自户民宅中走出,不期会在此地碰见任青山,有些讶异:“城主。”

    任青山却还记得他,依旧带点戏谑地喊他“逑光先生”。

    陌千迢讪讪别开眼,起了个话题“城主何故在此?”

    枣衣的男子提起手上的酒坛,得意地晃晃:“先生有所不知,唯有城南这隐密的街坊里,才有驿城最好的美酒。”

    他半是玩笑地邀陌千迢共饮,而少年尚未来得及回应,却见任青山两眼一瞪,忽地把酒往他身后远远一扔:“胱当!”

    伴着一声脆响,酒坛尽碎,栾山春酿浓郁的酒气蒸腾而出。

    任青山拔刀出鞘,杀气腾腾地横在身前,将陌千迢拉至身后,少年一个踉跄,回过头只来得及瞧见巷子那头站着一名赤着双足,衣衫褴褛,橫眉铜铃眼的男子。

    那人一见势头不对,便足尖轻踮、转身掠过房舍屋檐疾奔而去。

    任青山垂下刀,啧了一声:“酒都没了,晦气。”

    他正要收刀入鞘,却见陌千迢一直紧盯着他的刀看:“逑光先生?”

    被这样一唤,少年才回过神,轻咳两声:“好刀好刀,城主好风采。”

    任青山哼了一声:“肯定又是城西那帮混账,成天想扳了任某!”

    他一面将刀收好,一面愤愤不平道:“若哪日教我看清了那人模样,任某立马带人端了他老巢!”

    陌千迢闻言,却是若有所思,而后从画箱里翻出半张白纸,倚在墙上,几笔寥寥,便把方才所见那人形貌栩栩地画了出来。

    任青山瞧了,不禁瞪大眼:“先生好生厉害!”

    他赞道,“若能有此画为证,子靖叔也会同意任某对付那厮了!”

    陌千迢把笔塞回衣袋里,做了个请的动作:“便请城主收着这画吧。”

    任青山妥善地收起纸张,沉默思索了一晌,而后再抬眼,面上是个耐人寻味的灿烂笑容:“逑光先生,此后,不如便随任某同行吧。”

    自那之后,任青山果真便在出府前,亲自到陌千迢借居的漱梅院里喊他一道出行。

    陌千迢初时还会婉言推辞,可几日后,终是在对方的坚持中败下阵来,措着画箱随他一同出府。

    任青山身负的城主职务繁杂众多,小至府门口的石狮身披的布帛材质、大到这年农民的收成多寡、城中的军备问题,全都先经由长史徐子靖一一过滤,将非得由任青山亲自裁决的事务给呈上。

    陌千迢每回见到徐子靖前来与任青山议事,总会不自觉地走慢一些,与前头阔步走着的那两人拉开一点距离,以免不经意听见不该听闻的军政要闻。

    大抵是因为总是这般在后头瞧着任青与徐子靖交谈,陌千迢心底总觉得那中年男子的身影瞧上去十分宏伟,既能一丝不苟地梳理城中大小事汇报于城主,又是少数能对于任青山的任性行为叨念上几句之人,便不由得对徐子靖充满了敬佩。

    文书庶务较不繁重的日子,任青山便会将事务交托给副手宋奕,自个儿轻装上街去,美其名曰视察民情,实际上便是在城内四处转转,尝尝这摊、再喝了碗那店的汤,偶尔还会遇上腼腆的小夫妇带着襁褓里的孩儿上前,想让城主替孩子取个名。

    任青山不擅长咬文嚼字,只得赶紧拉了陌千迢上前解围,本人则顾自在一旁“甚好、甚好啊”地无条件附和。

    那夫妻求得了孩儿的名字,喜不自胜,做丈夫的拿出了一块形态歪扭奇绝的奇石,呈给任青山过目“风闻城主喜美玉怪石,小小敬意,不足为道。”

    任青山瞧那石头确实有趣得紧,掏了些银钱塞到那男人手里:“不错,任某买下了。”

    那夫妇错愕地面面相觑,半晌后,抱着婴孩的妻子说:“这石是为了感激城主替咱俩孩儿取名之谢礼。”

    任青山摆摆手:“孩子的名可不是任某所题。”

    他说着,伸手指了下身旁的年轻绘师。

    “若真要道谢,便向逑光先生说吧。”

    那夫妇从善如流地连声说好,陌千迢尚未来得及婉拒,那丈夫便又拿出一样事物,殷勤地递至他面前:“小先生,多谢您替小儿取名。”

    那是个三脚金乌的青铜纸镇,神态酣然生动,圆润讨喜,陌千迢便也不再推辞,却想起某事,让二位夫妻稍待。

    他从画箱里翻出笔墨,提笔细细画了那夫妻与孩儿神貌,吹干墨迹,双手捧了交予小夫妇:“祝阁下阖家安康,和乐美满。”

    夜里,陌千迢坐在书案前,反复地摆弄那方纸镇,爱不释手玩赏一番后,还要替它画像、寻个好方位放了,才肯消停。

    不想正举起那幅画端详时,任青山碰巧经过他门前,见那图纸画得精致逼真,便央着陌千迢也给他的怪石画上一张。

    少年拗不过他,只得随任青山至青竹院,一入门便见桌上及架上、几上四处摆了各种奇岩怪石、木雕玉石等玩意儿,还有一个木棚子里放了高高一叠话本。

    陌千迢粗略一看,多是些《南海大侠平四乱》、《江湖绿林传》一类的话本,房里事物众多繁杂,虽嫌凌乱、却意外地不失清洁,乱中有序。

    任青山推他至案前坐了,自己拉了张凳子在一旁颇是殷勒地提袖研墨,笑嘻嘻地看陌千迢借了他毛笔,铺纸挥毫,将他案上摆着的奇石给绘得古朴沧桑,犹如真正的峥嵘山势一般,任青山甚是满意,又恬不知餍地让少年多画几张。

    陌千迢瞧他欣喜,便也没推辞,一画便是几个时辰过去。

    那夜陌千迢睡得极晚,天明了又随任青山上街去,一路不住地打着呵欠,两人途经城中街市,听闻一阵骚乱,走近了才看清是两名商贩隔空在叫嚣。

    其中一人举着切果物的刀子骂骂咧咧,另一名则挥着油锅里的网筛高声咒骂,瞧这架势多半是谁又抢了谁生意云云的日常争执。

    路旁看热闹的人数不少,年轻女人们掩着嘴私语窃窃,男子们则抱着胸事不关己地指指点点,更有孩童被激昂的对骂和刀子及锅子敲击的声响给惊吓到,嘴一扁便嚎啕出来,场面一时混乱非常,人潮堵得整条街巷水泄不通。

    如此吵闹的场景看得陌千迢不禁蹙眉,此时人群中有谁瞥见了任青山那高大显眼的红衣身影,张嘴便是嚷嚷:“城主!老张和陈哥又要打起来啦,您快拦着他俩!”

    “这便来!”

    任青山扬声喊回去,一片吵杂中,为了让少年能听清他的嗓音,任青山只得俯首在陌千迢耳边说道:“梧羁得去劝劝那两人,先生可先至邻街鋪子里逛逛,此间事了后,梧羁便去寻你。”

    陌千迢巴不得早些离开那处纷乱,面色一松,点点头便捎着画箱转身借道离去。

    任青山目送他离去,勾起嘴角回过身,众人见年轻的城主在此,纷纷给他让出了一条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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