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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 章 见物思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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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提鞋……陌长老!”

    陌千迢停下脚步,转头一看,却是啼霜长老门下的门生李侠朝他奔了过来。

    “何事?”

    许是由于平日时常挨啼霜唠叨,陌千迢一见到朱玮院的人便觉得自己仿佛又惹上了麻烦事,于是连姿态都有些防备 。

    李侠亦是不大乐意同他搭话的模样,笑得有些僵硬,将手中的之物递了出来。

    “长圭今日当值守卫山门,有名自称从驿城来的男子托长圭将此信交与您。”梳着马尾的少年如此说道,比了比他前来的方向。

    “那人此时正候在门前,让您直接将回信交给他,对方自会将信带回去。”

    “知晓了。”一听这信是自驿城所寄出,陌千迢立即便拆了信笺,朝李侠摆了摆手。

    年轻人半刻不肯多留地转身跑开,陌千迢展开信纸,瞧见上头整齐而尚带着一些稚气的笔迹,不禁微微莞尔。

    那墨迹来自驿城之主任千重,少年于信中自述,打从陌千迢替他解决了港边怪异歌声一事之后,他便十分仰慕陌千迢,日不见,如隔三秋,因此迫不及待地差人送信来相邀对方至驿城作客。

    一见此言,陌千迢方才扬起的嘴角一瞬便又沉沉地垂落,心里百感交集、天人交战。

    自从他于海纳殿上与任千重意外相逢那日起,陌千迢心底便对于自己这十多年没能好好地陪伴在故人之子身旁一事而感到耿耿于怀,因此自是难以拒绝任千重的邀约,可同时间,他也十分害怕回到那座宜人却又充满悲痛回忆的故城,害怕他会猝不及防地被旧忆给击中要害,让他死死压抑多年的悲伤全数被唤醒,令他再度被无边空洞的悲怆所凌迟、垄罩,被悔恨给鞭叱得体无完肤。

    陌千迢瞪着信纸,内心焦灼不已,踌躇了许久,可当他一想起小少年与其父神似的面容,下一刻终究还是弃甲投降了。

    那毕竟是任青山留在这世上唯一的骨肉,若是连任千重都失去了笑容,陌千迢又要从何处才能再次见到故人面上曾有的笑意,哪怕那样的笑靥有多么令他心痛难当?

    强行压下心头不安,陌千迢缓缓提笔回信同意赴约。

    陌千迢虽已亲自同意了此事,可当他隔日当真下了山,抵达驿城时,却孤身杵在城门口前踌躇了许久。

    男子低着头,两手于宽大的袖口里攥紧成拳,小心翼翼地向前一步,却随即又感到烫脚一般地向后退了两大步。

    如此反反复复、古怪的行径持续了好半晌,令他遭到行人频频侧目。

    陌千迢心跳如擂鼓,正在想方设法令自己的双腿不至于打颤,此时却有一名匆匆赶着进城的商人自一旁经过,身上着的扁担不小心往陌千迢背上撞了一下。

    那人力道之大,陌千迢被撞得几步踉跄,尚不及站稳,再又被另一群吵杂的妇女们给推挤着一路向前跌撞,回过神来时,竟已置身于城内。

    他蹒跚几步,被推搡至一株驿城里随处可见的栾树之下,光怪陆离的记忆片段不受控制地浮上脑海,陌千迢捂着眉侧,惶惶之中仿佛听见熟悉的马蹄声响起。

    可当他猛地回头,却只看见行人如织匆忙陌生,哪里有记忆里那乘着高头白马的红衣人身影?

    街道阡陌纵横,犹是当年和乐模样,唯有心痛毫不留情地朝他袭来。

    这城中每一个路口、每一处拐弯、每一扇窗户、每一道屋檐……

    驿城内的景致无处不让他想起那人,想起那人如何一身白衣桀傲不羁,曾配着长刀于这城里叱咤风云,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且人人都如同仰望着曜日一般景仰着他。

    思及故去多年的义兄,陌千迢一手揪住陈旧的衣袍前襟,只觉撕心裂肺,寸步难行,他几乎想要转身逃跑,想要再度逃出这座以回忆为名的牢笼,可陌千迢艰难地扭过头望向城中的方向,咬紧牙关,他不断地告诉自己,任千重便在这城里。

    任千重正在任府内等着他,而陌千迢万万不能再放任少年一个人孤单了,若是于此放弃了这唯一的赎罪机会并落荒而逃,他日后便当真无颜去见任青山了。

    陌千迢强压下心头苦楚,缓缓顺着街市前行,良久后オ稍稍平复了心绪。

    步伐与气息渐趋平稳后,他略感意外地发现这座港边的城镇仍是他记忆里墙红瓦灰的驿城,是众生热络和善、栾树遍布的驿城。

    睽违十载再踏入城内,街边的摊位琳琅满目,自竹篓、竹伞至渔产零嘴应有尽有,吵杂的吆喝声混杂着烹饪中的葱蒜与酱油的气味,直直扑面而来,犹是和当年如出一辙,

    那些小吃的热度和迷人特殊的气味,重叠上陌千迢十多年前的记忆。

    即使历经人事变迁,男子却还是能一眼便认出,这街道旁的是他曾和任青山一同在某个历险归来的清晨尝过的葱抓饼,葱花混着面饼被煎炸得酥脆,蘸着酱油膏一口咬下,光是听着那香脆的声响,便足以勾起闻者食欲。

    还有那城南老头的小店,任青山曾神秘兮兮地拉着陌千迢来尝试过。

    锅里煮着黑乎乎的气味强烈的食物,极度特殊的味道让少年远远地便皱起了脸,他原是不愿尝试的,可任青山就这么理所当然、不带半分逼迫意味地拉他坐下,给他递了双竹箸后便兀自大快朵颐起来。

    陌千迢提着筷子,纠结得很,可瞧着任青山吃得红光满面津津有味的模样,少年看着看着便鬼使神差地挟了小块豆腐入口,自此领略了麻辣臭豆腐的滋味,香辣带点麻劲,独特卤汁闻在鼻端刺激,吃在嘴里却是口口过瘾,尝习惯了,甚至感觉不够臭便不够味。

    说长不长的一条街巷一路走来,竟处处皆是香气扑鼻的寸寸记忆。

    这日,陌千迢虽只是自市集边路过,却也终究忍不住停下脚步,在某个摊位上包了一份凉糕。

    他本是打算带给任千重的,可转念一想,那少年早该不是吵着吃糖的年纪了,这一手凉糕便忽地有些沉重。

    罢了,大不了带回流遐苑吧,他只得这般自我宽慰,正要转身离去,却忽地被隔壁摊位上的老妪出声喊住了。

    “仙君,您是城里从前替人画像的那名年轻人,对吧?”

    陌千迢不期会在此被认出,微微一愣,回头朝老奶奶抿嘴一笑。

    老太太被夸得笑呵呵,手上的勺子在锅里敲了敲。

    “您当年帮老身画过一幅幅画至今还在我家灶头上贴着呢。”

    陌千迢略有些动容,便又温声问道:“请问在下当初替您画了些什么?”

    老妇人放下汤勺,遥遥地比划了下城中央那座偌大的府邸 。

    “以前的那位城主啦,画得很好,都舍不得揭下。”

    闻言,陌千迢的心口像是被只爪子给紧紧揪住,有些难受,他堪堪克制住面上过多的神情,手向老者行了一揖,转身告辞。

    “改日若是得闲,晚辈再替您画张图吧。”

    陌千迢走在驿城种满栾树的街道之上,阡陌纵横,街坊相邻,虽不及风雅大城垂杨的素雅幽静,却自有一股亲切与敦厚气息,十多年了未曾淡去。

    他不禁仰头深吸了一口气,在鸡犬都昏昏欲睡的午后,漫步独行,朝任府的方向走去,路经一座窄小的宫庙,男子顺道进去捻了一炷香在神桌前站定了,一句祝祷却不知该送往何处才好。

    白玉京城之上,仅有人少数是修行大半辈子换来的福分,但更多人是仗着出身于大门派世家,便在云雾缭绕的山头上横行霸道,认为自己身来的高度理所当然,然而这群人却未曾去想过,白玉京虽然位于山穷水绝之处,仙君们各个身负绝技,可终究只是虚悬于人间上头,在他们顶上仍有真正意义上的一片天穹,方为天道。

    陌千迢自人间跌打滚撞一路踉跄,后虽有幸得晤仙君,得其青睐,随之修行,可他时不时仍会想起,修士其实不比凡人离得天顶近一些。

    相反地,正因白玉京人人自诩为半仙,自视甚高且骄矜自负,反倒失去对天道无常的敬畏,而离实际的天理更远了一些。

    想来整座白玉京上,会这般诚诚恳恳到庙里烧香的也没几位了。

    陌千迢虽是其一,但也不是一名虔诚的信徒,他静静捻香而立,却是此刻才思索起,究竟该托付什么愿望给神明才合适。

    自身相关的期望,他大抵也与白玉京众人相同,认为与其交付给飘渺天意,不若依靠自行苦修更有效率。

    而家国富庶、众生和乐这类飘渺通俗的愿望,毕竟取决于纷扰人间事,他也淡然不去提及。

    于是陌千迢最后只举香拜了三拜,心中聊胜于无地默念起最无望、最荒唐的心愿,将之依托给上天。

    在下若有所求,便只求能再与义兄任青山共赏一池菌苕初放。

    他将线香插入香炉之中,躬身一拜,出了庙门后摇摇头,自嘲一笑。

    “所谓祈愿,终究只是难以实现的愿望啊。”

    日影初斜,陌千迢在任府前向守卫报出名姓,即刻便被毕恭毕敬地请入府。

    他不过在会客用的百川殿里待了片刻,便听见有谁急急的脚步响起,转过头正好瞧见束着马尾的小少年穿着那身城主的玄色官服、从廊道那头小跑过来,嘴角不禁微微翘起。

    “这孩子,还真有几分其父当年的急切样子。”

    任千重匆匆奔入殿里,擾眼便迎上了陌千迢平和的目光,下意识地抬手挠挠脑袋、咧开嘴笑了。

    “陌叔叔!”

    少年刚开口,正要招呼他用茶点,可一句话还未说完,却听见殿外有谁一声声地叫唤。

    “城主!城主!”

    “是城中老臣!”任千重忍不住苦着一张脸,“肯定又有要事与千重相谈!”

    陌千迢见他忙碌,便提议:“既是正事,千重便去吧,在下自个儿在府里走走。”

    陌千迢缓步走过无熟悉的廊道和庭院走着走着,恍然间仿佛漫步在少时借居于任府的那些年头,他漫不经心地偷偷期盼,也许下一刻便会有熟悉的仆役或是护卫推门而出,同他问过一句日安。

    可终究谁也不曾现身,陌千迢穿着草鞋缓慢地前行,谁也没遇见,却一不小心就走到了任青山昔年所居的院子。

    那出事的庭院、十多年前被撞毁后大抵修复过的门扉,院里郁郁青葱的排排绿竹与任青山兼作书房的的卧室,一眼望上去犹似从前。

    房门虚掩着未曾锁上,陌千迢手轻轻推开门,悄无声息地踏入那杂乱但不惹人生厌的大房,有种恍若隔世之感。

    距离他前一回进入任青山的卧房已有十多年过去,可陌千迢一眼便能看出,这房里的陈设与收藏,同他年少时所见是分毫不差。

    木章、石雕、奇玉摆满了木制的高耸棚架,穿挟着几本翻得破旧的义侠绿林话本册子,桌案上奇兽形的纸镇压着几张写了又涂的信笺,纸张都泛黄了,但却没有瞧见半点积灰,想来是任千重特意吩咐过,让人定时前来拭净。

    要说这房中有何处与陌千迢的记忆不相符,那便是墙上、案上、架子边到处挂着他画的任青山。

    或坐或卧、或思索或欢笑、或着红袍或披轻甲、或在城墙上凌风而立、或驾着骏马奔驰于无边夜色之中。

    有些陌千迢竟然还能认出,那幅《城主戏犬》原先是画给城中某位痛失爱犬的老妇,有的用色鲜艳、动作浮夸的是画给孩童的顽皮笔法,亦有承说书人之邀、替话本所绘的《任青山三战东坂怪侠图》初稿,甚至还有他画坏的《雨日荷塘图》、与难得将陌千迢自身也描绘进画中的《油桐金兰》,不禁倍感唏噓,怀念不已。

    陌千迢向前走了几步,看见凌乱的桌案中央安放着一册《任梧羁传》,他顺手拿起,翻了几页。

    史书里言简意赅地叙述了任青山的生平,写他如何于故城垂杨便因武勇而家喻户晓,如何带兵平定驿城之乱,如何以少年之姿便入主驿城,如何在本该最耀眼的盛年遭遇暗杀,再又如何留下稚儿与一城重担,就此撤手人寰。

    文字生硬冷淡,远远称不上鲜明详尽,可陌千迢还是不由自主地随着史官笔迹一桩一桩思忆起遥遥当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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