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 章 寤寐难忘
将被羁留于那片土地上的魂灵自丑得出奇的稻草人上剥离而出,陌千迢顺应魂魄心愿,以符纸渡化之,那扰得梁氏惴惴不安许久的亡魂,便消失在轻烟之中。
一阵大风吹过,就连地上那捧灰烬也不见了踪迹。
陌千迢又拿出几张符纸,衔在指尖,朝两名徒弟道:“随安镇周遭这半年来异状频生,时有牲畜受惊、孩儿怪病难愈之事,许是与方才魂灵所言有凶恶者进驻有关,今日既来了一趟,不如顺道去瞧瞧是否有异象再起。”
师徒三人顺着田埂朝农民群居的小村落走去,一路上左顾右盼地瞧着那一排排参差不齐的矮房,不放过任何一丝诡异的线索。
只是异事向来不是谁说想碰见,就能随心所欲遇上的,走过大半个聚落后,少年们便觉得两眼酸涩,只得双双撞手揉眼,却难再聚精会神地一一去瞧那些雕得粗旷的门柱、随手扔在地上的布偶上是否有怪异依附的可能。
“慢!”
正当博言分神去盯着某户门前一株长得猖狂的番薯藤蔓、妄言无意识地数起自己的脚步时,陌千迢忽然低喊出声,止住了少年们的步伐。
妄言猛地撞头,只见他俩的师父一个箭步朝道旁的矮房冲去,陌千迢向来从容,可少有如此急切模样,妄言一瞬如临大敌,自腰带上抽出了桃木杖,向前一步挡在那也已经掏出符纸来的博言身前。
少年俩二话不说,便往那矮房奔去,可越往前跑,前头的妄言越觉得哪儿有些不对劲,他还未来得及冲至师父身旁,却见陌千迢在一扇破旧的木门前蹲下了身,伸出一手来,将门外几双泥泞不堪、踢得散乱的草鞋给整整齐齐摆正了。
妄言蓦地停下了脚步,害跑在后头的博言差一些撞上他,不解地撞手比划。
“师父?妄言?”
妄言心情复杂地杵在原地不发一言,陌千迢听见了脚步声,沾了泥水的双手撑在膝头上缓缓站起,回过头去,面上是个自嘲的苦笑。
“无事,老毛病又犯了……”
但他一句话还未说完,突然砰的一声,那扇木门被人从内部撞了开。
“捉贼啊……有贼啦……”
尖锐的呼喊一声高过一声,门里奔出一名佝偻老翁,手里拿着一篓番薯,不分青红皂白便往门前的三人身上砸去,陌千迢起先还因为膝上的旧伤隐隐作疼而不敢奔得太快,可在那一粒粒番薯的掷打之下,也不得不拔腿狂奔。
“何老伯,误会一场!误会一场!”
那老者却像是压根没听进他的喊叫一般,依旧追在那几人后头:“看俺不砸死你!”
博言一边向前跑,一边还试图想在空中写些什么,奈何对方大字不识一个、毫不领情,只得作罢。
妄言紧绷着一张脸,时不时抬手拉一把肩上那只被叫嚷声给惊醒后,正在尖声乱叫的小狐,免得他滑下肩头。
那荒谬的追逐从村里跑到了村外、再又奔至了村落前,吵嚷得厉害了,附近的居民纷纷探出头来观望,一看清被追着的修士模样,便亲切地大喊:“陌仙君,又下山啦?”
“您这是做了啥,让何老伯这般气愤?”有谁如此问道。
一旁的人大笑出声,调侃道:“陌仙君莫不是又替谁家排鞋,遭何老瞧见,误认成贼人了?”
陌千迢一面东躲西藏,一面扬声答道:“十多年的陋习,您说在下能说改就改?”
众人哄堂大笑。
“堂堂仙君,包办咱村内各式怪异,却是连这事都办不成?”
陌千迢两手各护住一名徒儿的脑袋,无奈道:“诸位快别笑啦,赶紧拦住老伯要紧,哎哟!”
几句话间,却是他自个儿的脑门被身后飞来的番薯给砸中了,惹得陌千迢龇牙咧嘴。
农民们又是一阵笑闹,但终算不再继续旁观,几人围上前来,抢过何老伯手里的竹篓,对着听力退化的老人大声道:“何老!陌仙君没想偷你家臭鞋,别扔了!再扔这月便没番薯吃啦!”
何老伯面上的愤怒稍稍淡去了一些,被邻人拉扯着回屋里去了,几名曾经受过陌千迢照拂的农人拿了几碗水来,让那遭人追了一路的师徒三人喘口气。
“仙君,您那毛病真得治治,误会的是何老,咱们还能拦着,下回若是惹到外头的人……”有谁如此忧心忡忡道。
陌千迢只觉双膝疼得厉害,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若真能治,也不至于到了今日仍为此事所扰。”他淡淡道,侧身去查看两名少年的状况。
所幸,博言与妄言虽然也被追得气喘吁吁,但何老伯那些番薯似乎全都往陌千迢身上砸去,少年俩除去一身的热汗、妄言局头盘踞着的小狐受到了些惊吓外,倒也没有大碍。
“说来,陌仙君今日缘何来此,可是咱们村中又有怪异?”一名男子不安地问。
陌千迢摇头。“在下受田间梁氏夫妇所托,下山相助处理异象,便顺道过来瞧瞧是否一切均安。”
农民七嘴八舌地抢着回答。
“村内甚好,就是冷得很,您说啥时回暖啊?”
“平安!平安!”
“多亏仙君前几回倾力襄助,如今这村里再无孩儿怪病哕。”
几名妇女叽叽喳喳,笑得别有深意。
“咱们都好,仙君您呢?”
“陌仙君您替人办事这么多年,也差不多该理理自个儿的正事了吧!”
一旁有谁好奇道:“正事?”
“亲事啊!”那中年女子大声答道:“仙君这把年纪,竟还未成家……您若是忙于奔波无暇置办,不妨让咱们村里的……”
陌千迢本来正在喝水,听了这话差些没呛着,他急忙将碗塞进一旁农民的手中,口中胡乱说道:“在下伶仃一人,飘忽不定,难以糊口,并无此意……在……在下忽然忆起,尚有要事在身,这便告辞了!”
他这样说着,在众人的哄笑声中,领着博言及妄言又往村外头跑去。
三人一路回到梁氏夫妻矮房所在的农田边,陌千迢叩门入内,瞧见的是天妇俩紧张的面容。
他简扼地说了事件前因后果,那丈夫听完,长吁了一口气。
“实不相瞒,在您之前,我俩也想过请随安镇内的著名道长协助此事,可奈何各个皆说有要事在身,半步不肯离开镇上。”
男人道,“若是连您也不来,还不知咱们该被那怪异骚扰至何时……”
陌千迢摆摆手表示客气,一边漫不经心地思索,此事和亡魂所说 随安镇内有凶恶之魂一事究竟有无关联。
那妻子却仍是愁容满面,小心翼翼低声问道:“仙君,咱们这儿夜里渗人得很,时而有怪声,听着颇吓……日后可是会再有这般事件上门?”
这一带确实不太平静,陌千迢于是当场画了几张符纸,以作庇护,博言自告奋勇地接过,拿到屋外四处贴了。
众人在屋内看着少年忙碌的身影,那丈夫率先回过头来,有些狐疑地问:“您那符纸,有多长效用?”
“七日左右。”陌千迢答道。
梁氏丈夫叹了口气。“护得了一时,却护不了一世……”他道,“还是得请高人镇守此处才行,是吧?”
陌千迢还来不及回答,那妇人却抢过了话头。
“仙君,您外头那弟子可有婚配了?”她急急道,“咱家小女年方十四,您看是不是……”
此话一出,不仅她的丈夫目瞪口呆,妄言亦是见鬼一般面色奇差,转头狠狠地瞪着那女人。
陌千迢嘴角抖了一下,干巴巴地呵呵两声。
“二位愚徒告尚未及冠,这等终身大事……还是日后再议。”
可那妻子并不理会她丈夫的嘶声警告,不屈不挠地又继续追问。
“陌仙君您呢,可成家了?”她道,“咱家大女生得伶俐,就是前些年寡了,您要不考虑考虑,住来咱们这儿镇着,咱们便不必再害怕外头那些怪东西了!”
今日第二回被提起这事,陌千迢听到“成家”两字便觉得头疼,嘴边的尴尬笑容化成了苦笑,赶紧用力摆了摆手。
“实不相瞒,在下心有所惦,寤寐求之,不敢一日相忘。”他说道,“便不劳您费心说媒了。”
梁氏瞧上去有些失望的模样。
“敢问仙君,究竟是怎般佳人,能得您如此痴心以对?”
陌千迢别开目光,抿紧双唇。
“如同长夜无边里的一盏明灯,又怎教人不为之心折?”低声说完,他清了清嗓,将偏了的话题引回正轨。
“您若是真不想再遭遇那些怪异,不如搬离此地。”
“是这儿风水不佳?”方才那丈夫在一旁听妻子抛出一连串问题,听得冷汗直冒,生怕仙君会被惹怒,随时可能扭头走人。
此时陌千迢抛出了这句话来,他自然抢着开口,大声地问。
陌千迢恢复了神色,颔首回答。
“近日来,随安镇郊外一带怪异频生,二位倘若继续居住于此,早晚都会再碰上类似的事。”他道,“不若一举搬至邻镇,兴许便能一劳永逸,远离怪异。”
闻言,夫妇俩愁眉苦脸。
“可咱们这房是地为了照看方便建于农地旁,咱们既得顾着田地,也没足够积蓄说搬便搬哪……”
陌千迢伸手到衣袋中翻出几张事先画好的符纸,递到了那两人手中。
“既是如此,二位日后若是有难,便传讯给在下,陌某当尽力而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他看博言终于贴完了符纸,便带着徒弟们告辞。
陌千迢收下梁氏夫妇一袋粗粮当作酬劳,启程返回桃花源。
寒风吹来,妄言打了个喷嚏,陌千迢临时起意想起该给徒弟们添点冬衣,于是拐大路去了随安镇采买,却没想回程碰上一批凶恶走尸挡道,实非他能力所及,情况危急。
陌千迢见怪多己寡,虽然大抵能堪堪逃离,但又担心若是不在此地将走尸一网打尽,那些怪异会顺着山路直直往人间闯去,造成更多伤亡。
深知妖异放任不得的道理,陌千迢立即摸出一张绘了飞鹰图纹的符纸,注了些灵力进去,一阵青烟飘起,烟里凭空出现一只顾盼凌厉的大鹰,陌千迢一手抓住博言的后领,将徒弟推上鸟背去,一个响指,大鸟展翅,载着少年凌空而去。
“告诉柳长老,此地有异,速派人来!!”他对着空中博言愈小的身影大喊,而后决然转过身,面对那群喃喃低语,踱步烦躁,指甲长而弯曲尖锐的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