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章 送尔一程
少年歪歪头,掏出了毛笔在空中书写,笔锋所至虚空里,断断续续留下了他秀雅的字迹。
“草人既为实体,能驱使之,约莫是鬼或妖。”
陌千迢赞许地颔首。
恰如博言所言,能随意化形,并且能附身于实物之上,便能将行尸与走兽排除于外。
至于是妖怪或是鬼魂,还得请出来一瞧便知,不过既只能在夜间移动,便大抵能推敲出那是惧怕日光照射的存在,要逼迫稻草人上的借住者现身,倒也不算件难事。
时值傍晚,陌千迢进屋和梁氏夫妇说了大致的初步推测,吩咐两人待在房中不得出外,随后亲自掩上门扉,在上头贴了一张符纸。
两名少年还围着稻草人这边戳戳、那边碰碰,却愣是没瞧出个所以然,陌千迢走上前,自博言捎下山的包袱中拿出一叠备用的空白符纸,笔尖蕉了点混了滴指头血的黑墨,当场画了几张符。
“画其形、绘其影,召尔入梦来。”吹干墨迹,他伸出指尖,往画纸上轻点。
只见一阵轻烟忽起,遮掩了众人视线,两名少年揉揉眼,再睁眸,却见陌千迢掌中捧着一只奇异的小兽,不禁好奇地凑上前观望。
“兮狂今日模样,不同往常所见呢!”博言两手比划道。
一袭陈旧白衣的男子抬起手,将那不过巴掌高的小兽稍微带离徒弟们面前。
“朱雀生火,当心灼伤了。”
一听是朱雀,博言与妄言赶紧退后了一步,让陌千迢将手送到稻草人脑袋边。
“师父,您的手……”黝黑的少年安言欲言又止道。
陌千迢却是淡淡一笑。“唯有兮狂伤我不得,莫慌。”
他伸出指头在手里那胖团团、小雀似的艳红鸟儿脑上轻抚了几下。
“兮狂,借个光。”
话音刚落,只见那雀鸟睁开了一双金红色的眼眸,缓缓扇动了几下丰盈的羽翼,周身瞬间燃起半天高的烈焰,将雀鸟的身形隐没在火光中。
博言与妄言忍不住又退了一步,陌千迢无奈地笑了一声。
“这火旺得过分了,兮狂。”
他手中的那团火球里传来一声鸟鸣啁啾,纤长的尾羽再一晃,小雀周身的火焰终于收敛了些,只剩下羽翼和长尾上的烈火依旧烧得嚣张。
陌千迢满意地点头,让火光照在其中一只特别丑陋的稻草人面上。
初时,晃动的火苗离稻草人有段距离,无事发生,陌千迢便将朱红的鸟儿又往稻草边上靠近一些,火焰如顽童一般不住撩拨、嬉闹着,仿佛随时都能让稻草燃烧起。
就这般撩了半刻,稻草人脑上终于起了变化。
不,不仅是脑袋,整个稻草人似是极畏惧火焰,生生地向后退了一步!
木棍绑成的关节僵硬无法弯曲,人偶只像是被股隐形的力量拖行了一尺,泥地上留下了一道不深不浅的痕迹。
两名少年见到那画面,不禁面露惊愕,妄言已经一手放在腰带上的短木杖上头,却被谁止住了动作。
陌千迢挪出一手伸入袖口,挟了几张符纸出来散作夜啼的乌鸦,黑压压的羽翼齐齐展开,恍若夜幕本身。
那些乌鸦在夜色里盘旋几圈,凌空而下,嘴喙锐利,不留情地围绕、撕咬着稻草人。
包覆在外的毕竟只是寻常稻草,被如此粗暴地对待,很快地便被咬破了好几处,几只乌鸦再啄了一阵,便见那稻草人开始摇头晃脑,脑上破了个大口,画面实是诡异至极。
“该你了,妄言。”陌千迢说着,一手举至半空做了个抓取的动作,那几只翱翔的乌鸦便像是图纸被揉起一般,生生被收回他袖摆里。
安言应了一声,将那柄短杖抽出,他仅是将那古朴的桃花木杖欺近了被咬破的稻草,便见细碎的干草之间,有什么躲在其中,轻轻晃动了一下。
妄言再又把镀了层灵力的木杖逼近一些,自破碎的稻草中传来几声细碎的尖叫。
陌千迢一手托着火鸟,趋近地瞧,下一刻便看自稻草人脑上那团狼藉中间,竟是伸出了一只孱瘦、焦黑的手,在虚空中无助地挥舞。
男子自兜里摸出几张符纸挟在指尖,盯着稻草间。
“兮狂,让它开口。”
小朱雀翅膀抖了抖,尾上的火焰陡增了一层,进而逼得稻草中的蠢动更加剧烈。
前有妄言的桃木杖守株待兔,又被朱雀的火焰所扰,稻草里藏着的东西终于是不堪其扰,再又一只手伸出,最后终于大半张脸和半边身子都显露在阳光之下。
“汝是何人?”
那漆黑人形似是极畏光的模样,在艳阳下不适地扭动着身子,嘴里发出不清晰的哀嚎。
“水……烧了……全烧了……”
博言眉头一皱,看向陌千迢。
男子伸手抚过小雀脑袋,低声地问:“兮狂,可知此人何意?”
朱雀歪歪头,一边羽翼搭在陌千迢掌上,朝他啁啾了一声。
“师兄可听得懂兮狂所言?”一旁黝黑的少年悄声地向博言问道。
博言无声摇头,比了一连串手势。
“妄言也不懂?”
妄言颔首,若有所思地抬手摸了摸肩上驮着的小兽。
陌千迢却似是从鸟儿的几句鸣啼里理解到了什么,喃喃道:“是羁留于此的魂魄。”
“疼……有妖……全是火……”
一旁瞧着的博言蹙起的眉头又拧紧了几分,他自袖中拿出一张先前画好的符纸,指尖捏了个诀印在上头。
那符纸翩翩落地,自纸张坠落的地方缓缓有什么破土而出,向上迅速地生长,幼小的苗枝不到一刻钟,便长成了一株齐腰高的青莲。
淡紫的花朵含苞待放,缓缓地展开重重的花瓣,待到完全绽放那一刻,有清甜的露水自花蕊中弹出,无声地落在了稻草间那可怜干枯的人形眉间。
分明只是被一小滴露水给溅上面庞,那扭曲的人面却一瞬间停下了哭嚎,像是受那小小的慈悲所震慑,露出了短暂的怔神。
其余二人亦是没料到博言会如此,却也没出言遏止,博言收起那叠符纸,笑醚醚地撞头看向陌千迢。
“师父,继续吧。”少年的双手如此说道。
由兮狂代为沟通,陌千迢终于问出了原委,得知那块地多年前曾经有妖异与祝融肆虐,许多来不及逃开的魂魄便被迫拘留于当年葬身之地,忍受身上无止境的烧灼之苦。
凭一己之力无法离去,亡魂本来只是安安分分盼点天降雨露来纾解灼伤之痛,没想近几月来,邻近的随安镇不晓得如何缘由骚动不已,似有许多暴虐、乖戾的怪异自南地而来,搅得城镇四周鸡犬不宁、难以忍受,火灼过的魂魄们才不得以附在稻草人之上想要逃离此地。
然而亡灵不但只能在夜间移动,又因疼痛而行动极为缓慢,好不容易走出田埂,到了白日又每每被梁氏夫妇给看出不对劲,把稻草人给移回原地,如此反反复复过了一旬,魂魄们仍困在原地蹉跎,既担心受怕于迁来随安镇的恶灵势力,又毫无解脱办法,当真是无比焦灼。
而就在此时,梁氏夫妇经历了光怪陆离的十多日后,也终究不堪其扰,找上了白玉京的修士相助。
陌千迢一面听着兮狂将那亡魂的心愿转述给他,在向晚的天光中转身瞧了瞧那座大城,回过头时,正好瞧见一滴煎熬难忍的泪滑过那魂魄焦黑的面庞。
他伸手入衣袋中,掏出了一张符纸。
“阁下于此羁留过久,在下不才,谨遵汝愿,送尔一程。”
陌千迢将符纸贴上亡灵的前额,重首致意,心中默默念了句祝祷,下一刻,众人面前忽有轻烟升起,遮人眼目,待青白的云烟散去后,博言与妄言再凝神往那处看去,却只见那丑得不得了的稻草人颓倾瘫倒,灰烬落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