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过去
入夜之后,老板娘的小旅舍格外热闹。
因为时凉醒了,大伙儿觉得应该庆祝一下,庆祝当初踏上“鬼船”的众人一个不差,全员幸存。
001闹得最欢,拐着曲老头手下的一众研究员猜拳,最后自己喝大了,没皮没脸地开始吹牛逼。
盛放和病鬼在那里起哄,说1哥最强,让他跳个脱衣舞看看。
喝多的001本来人就飘,被夸了两句,别说脱衣舞,搞基他也上。
侯三也是个蔫坏的,顺着话茬说想看1哥搞基。
001说没问题,摇摇晃晃地就奔着002去了,嘴里还喊着小宝贝儿。
002吓得嘴里的鸡腿都掉了,当场一句“卧槽”,扔下筷子,满大堂乱窜。
罗艳、老板娘和祝愿几个姑娘坐一桌,笑得前仆后仰。
唯独吕老爷子和曲老头两个上岁数的人比较实在,全程干饭,生怕抢不过年轻人。
后来众人回想,在沙城的那段日子竟是他们难得的快乐时光。
相比于大堂的热闹,旅舍天台就显得冷清多了。
戚暖找到时凉的时候,他正倚着栏杆抽烟,额间的碎发遮挡住眼睛,整个人颓废阴郁。从他脚边散落满地的烟头,可以看出心情不怎么美妙。
“喏,吃吗?”
咔嚓咔嚓,大佬啃着根黄瓜就走了过去,递了一根给时凉。
时凉走神得厉害,等人到面前才反应过来,抬眼见是戚暖,下意识地熄灭了手中的烟,用脚狠狠踩了两下,似乎生怕一缕烟味灌进对方的鼻子里。
戚暖挑了挑眉,觉得挺新奇。
咔嚓咔嚓,又咬了两口黄瓜。
“吃不?”
时凉没有接她递来的黄瓜,只是看着她像松鼠一样鼓着腮帮子嚼黄瓜,明明是一根再普通不过的黄瓜,她却吃得很开心,眉宇间都透着餍足。
他不由一怔。
在他的记忆里,戚暖似乎从来没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不,也许一开始也露出过。
那个时候他们刚认识,他还不是后来那个和她针锋相对的监察官,她也不是后来那个冷酷无情的审判官。
时凉记得,那天是他家小上司的半日假期。
很难得,审判官身边没有带成群的护卫,许知北不在,季旅也不在。
时凉原本想趁机联系一下地下城,汇报一下暗杀任务的进展。不过,联络地点在红灯区,偏僻脏乱,治安也差。
他千方百计忽悠审判官去那附近转转,等到了却无比后悔。
“他们在做什么?”
戚暖站在他身后,翘着脚尖往屋子里看,里面有一对男女正在白日宣淫,门都没关。
时凉回头,看着她那双干净的琥珀色瞳孔倒映着肮脏不堪的红灯区。
他瞬间慌了神,一把捂住她的眼睛,“别看!”
一股恼悔从心底油然而生。
他差点忘了他的审判官大人,他的小上司,今年只有十七岁。
年纪轻轻的审判官大人精明能干,实力非凡,一手挑起整个天空城。
可十七岁啊,装得再如何成熟干练,还是无法掩盖喜欢吃草莓蛋糕的事实。
于是,时凉的人生出现了第一个难题,该怎么和他的审判官大人解释性/爱这件事。
万幸的是,接头计划进展得很顺利。
时凉从头牌屋里出来时,审判官大人正老实坐在小板凳上玩旋转陀螺,模样乖得不像话,一副满足不已的样子。
那陀螺是他之前逛街时买的,由于没带钱,刷的还是审判官的卡。
刚才他借口拉肚子,去上个厕所,把陀螺塞给了戚暖,让她在门口等一会儿自己。
一刹那,时凉好像明白了,为什么之前一路上戚暖总是盯着他手里的陀螺看。
那分明是一个矜持的小孩儿看见新奇的东西想玩的表情。
时凉轻笑了一声。
审判官大人抬眸,疑惑地看他,“笑什么?”
“没什么。”
时凉摇头,心道:还是个孩子啊!
“我知道了。”审判官大人一副不太高兴的样子,回头往屋里看了一眼。
“……”
时凉眼角一抽,不知道小上司猜出了什么,是看穿了他在接头,还是终于明白了里面的男女在干什么。
“回头让许叔来整顿一下,”戚暖垂下眼眸,看着脚下红灯区的泥土,“如果我这个审判官做得再好一点,她们是不是就用做这些事情了?”
时凉一愣。
……
“发什么呆?吃不吃?不吃,我吃了。”
时凉从回忆中醒过神来,就看到戚暖在歪着头催促。
他痞气一笑,“吃。”
这次换戚暖愣住了,准确地说是诧异,她心说这货怎么回事?变脸这么快,上一秒还一副要死要活的模样,下一秒就笑得跟朵流氓花似的。
然后,她眼睁睁看着“流氓花”伸出手,绕过她递上前的黄瓜,抢走了她手里啃了一半的那根,臭不要脸地啃了一口。
“……”
怎么着?从别人嘴里抢下的更香?
大佬不乐意了,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闭上了,最后只干咳了两声。
神奇,居然没发飙。
这次换时凉挑眉看她,“怎么了?”
大佬一脸矜持,语气中带着一丝不自然,“你之前不是说自己想起一些以前的事情吗?”
咔嚓咔嚓,时凉啃着黄瓜,“嗯。”
“能不能……给我讲讲以前的事情?”
时凉笑了,“你想知道?”
“嗯。”
大佬脸色僵硬地点了点头,眼神中竟然隐隐带了点期待。
时凉笑不出来了。
人就是这样矛盾,他之前还责怪戚暖怎么能把一切都忘掉,现在却半丝都不愿意和她提起过去。
为什么想知道呢?
那些过去从来不会让你快乐。
那些责任与重担只会压得你难以喘息。
“怎么又不说话了?能不能讲讲?”
大佬有些无语,今晚时凉走神的频率太高了。
下一秒,一个气场强硬的黑影欺身上前,她整个人被时凉抵在了墙角。
时凉双手撑着栏杆,把人虚搂在怀里,再开口时语气有些危险,“你真想知道?”
直觉告诉她说不,理智却告诉她,“想。”
然后,“呜呜呜???”
以吻封缄。
臭流氓蛮不讲理地吻了上来,霸道至极,五秒之后拉开距离又问:“还想知道吗?”
“你……”
特么!
再度被封口,大佬真的彪了,又踢又踹,吃奶的劲都使上了,愣是没推开人。
这次足足亲了五分钟,时凉才气喘吁吁地起身,嗓音沙哑道:“还想知道吗?”
“不想!你给我滚!!”
大佬脸红透了,气喘不匀,脚还有点发软,要不是时凉搂着她的腰,这会儿估计都站不稳。
“咳咳咳咳咳咳,”老板娘不知道什么出现在天台入口,一副得了支气管炎的样子,“咳咳咳,小暖,有客人来了,要见你。”
“……”时凉一脸不爽。
“???”大佬则是一脸疑惑。
沙城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哪来的客人?谁要见她?
片刻后,两人一起下了楼。
旅舍大堂格外安静,方才还在狂欢的众人安静如鸡,像看鬼一样盯着那位不请自来的客人。
戚暖从楼梯上往下瞥了一眼,也是一愣。
深黑礼服,银白色长发,碧色的眼睛,举手投足都透着古欧洲绅士的典雅。
除了模样更年轻,这位客人长得和死去的管家一模一样。
老板娘凑上前,在戚暖耳边低语了几句:“就是他,那天在死亡游轮上,我们逃命的时候被仆人追杀,一时慌乱迷了路,就是他突然出现给我们带路,大家伙这才找到逃生艇……”
“暖小姐,您好。”楼下的年轻绅士听到动静,抬头朝楼梯口望去,露出一抹标准的微笑。
戚暖走下楼梯,主动伸手,“你好,感谢你在游轮上救了我的朋友们,不知道怎么称呼?”
男人微笑着和她握手,“您可以继续叫我塔纳托斯。”
戚暖眼睛一眯,感受着掌中的温度,确定眼前的人不是死亡游轮上那种活死人偶,猜测道:“你是塔纳托斯的克隆人?”
“您很聪明。”
大佬的思维转得很快,又问:“曲老能带着一群四肢不勤的研究员摸进游轮上的实验室,是不是也是塔纳托斯刻意安排的?”
男人眼中露出惊艳的光,“怪不得之前塔纳托斯先生总说,您死了是一件很可惜的事情。”
大佬丝毫没从这句话中抓住重点,悠哉道:“听起来,我以前和塔纳托斯很熟。”
男人:“这个我不知道。我第一次见您的时候,您还在躺在冰棺里,是公爵最珍贵的藏品之一,但很不幸几个月前有三伙强盗闯入游轮,您的棺椁在抢夺中掉进了海里。”
戚暖眼睛一眯。
果然,她就是三个月前公爵丢失的珍贵藏品。
“我我我……我知道!”
旁边的吃瓜群众罗艳副官激动地举起了手,“初代,我家狗上司对你绝对是情深义重,知道你被变态公爵藏在游轮上,立马带了一帮小弟上船劫人……”
“哦对,我想起来了,”20版塔纳托斯看着罗艳的脸,仿佛终于开启了隐藏记忆,微笑道:“您就是那晚打得最凶的女强盗,还在乱战之中一脚把暖小姐的冰棺踹进了海里。”
罗艳:“……”
罗艳:“我那是抢棺材抢得太激动了,一时没看清!!!”
戚暖:“……”
我谢谢你啊!
大佬好奇发问:“另外两伙抢棺材的人是谁?”
“沈厌和戚阳。”
罗艳望着她的目光有点意味不明,幽幽道:“一个据说是三年前出卖你、间接导致你身死的下属,一个是从十岁开始就致力于弄死你的亲弟弟。”
听到“戚阳”这个名字,戚暖脑海中不由浮现出那张愤恨不甘的年轻脸庞,说是厌恨吧,可偏偏那人看她的眼睛里又带着悲哀和悔意。
砰的一声,罗艳情绪突然高涨,拍案吼道:“所以,我才会抢得那么凶,你想啊,这两个狗东西肯定是不怀好意,我就是看见他们太来气了,居然还敢舔着个脸来抢棺材,这才一个用力,不,一个不小心就……”
众人:“……”
越描越黑。
“为什么要放进冰棺里?”
一个突兀的声音响起,是时凉。
他坐在角落里,阴影遮住大半张脸,低眉转着无名指上的黑金戒指。
20版塔纳托斯愣了愣,似乎不明白为什么他要问这种显而易见的问题。
时凉又重复了一遍,“为什么要把她放进冰棺里?”
20版塔纳托斯:“抱歉,可能是我说的不太清楚。那是一副专门存放尸体的冰棺,暖小姐被放置在里面,当然是因为那时她已经死了。”
“我在游轮上问过公爵,他说她只是坠海。”
“那可能是公爵阁下忘记告诉您,暖小姐坠海的时候就已经死了。管家先生奉命从海上捞上来的只是一具尸体,”20版塔纳托斯一顿,似乎在回想,“一具遍体鳞伤的尸体,心口插着一把匕首。那把匕首插得很深,下手的人似乎想连刀柄都刺进肉里……”
在场的人闻言,脸色都沉了下来。
大堂里原本欢闹的气氛早已一扫而空,唯剩压抑的死寂。
大佬挑眉环视众人,不太喜欢这种葬礼的既视感,“劳驾诸位,哭丧的话,等我哪天再躺进棺材里再说。尤其是你,时……”
“你啊,总骗我……”
时凉一手捂住眼睛,突然低沉地笑了起来,“我后来回想,甚至怀疑从我见到你的第一眼,你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在骗我。”
大佬一脸懵逼,怎么开始翻旧账了?
她又记不起来,翻旧账有意思吗?
“你怎么了?”
她皱眉,察觉时凉不太对劲,朝他走去。
“别过来!”时凉厉声呵斥道。
戚暖一愣。
“对,你就在那里站着,不要动。”时凉放缓了语气,肩膀却不自然地战栗着。
他以为,她至今能完好无损地站在他面前,必然是从当年那场叛乱中顺利脱身。
可是没有啊!
——她死了。
他甚至不敢深想,在那些被遗忘的记忆里戚暖到底经历了什么?他又做过什么?
时凉再抬头,微红的眼睛看向20版塔纳托斯,“说吧,你来这儿到底是为了什么?”
20版塔纳托斯笑了笑,“塔纳托斯先生生前留了话,让我一定要转告暖小姐——”
“合作愉快,感谢您当年的馈赠。另外,它已经察觉您还活着。如果您最后还是决定返回天空城,请在那之前除掉背叛者,不然一切将重蹈覆辙。”
“???”
大佬无语。
这句话满满的槽点啊!
罗艳最先咋呼起来,“不是,什么意思?他是谁?背叛者又是谁?”
大佬的脸硬得冻人,“没了?”
20版塔纳托斯:“没了。”
大佬:“……”
都留话了,说清楚点会死吗?
不对,塔纳托斯确实死了。
大佬更无语了。
然后,就见20版塔纳托斯掏出一个黑色方盒恭敬地递给她,“这是您曾经交给塔纳托斯先生保管的东西,现在物归原主。”
大佬面无表情地接过东西,打开一看,神情微怔。
是一枚戒指,初代审判官的黑金戒指。
罗艳凑了上来瞧,稀罕道:“啧啧,好多年没见到这东西了。咦,内圈刻了字,sl?什么意思?”
戚暖鬼使神差地看向时凉,“你的名字?”
“是。”
大佬挑眉,“这么肯定?”
时凉抬眸看她,举起了自己戴戒指的左手,目光幽深,“肯定,因为我的戒指上刻的是你的名字。”
大佬尚未有反应。
罗艳已经疯了,“等等,我真的是够了!这个问题憋在我心里好几年了,你们两不是生死仇敌吗?到底是什么时候搞到一起去的?”
大佬:“……”
场面一度尴尬。
大佬:“咳咳,这个不重要,现在重要的是,嗯,背叛者。有哪位知情人士可以给我这个失忆人士解释一下吗?三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罗大副官瞬间跳脚,掐腰就开始吼:“看我干嘛?你两情侣戒指都戴上了,还问我干嘛?问他呀!他不是记起来了吗?”
戚暖看向时凉。
时凉手里不知道什么攥着一根针管,是微型注射器。
在雷城里,沈厌原本朝戚暖打的那支针管。
他垂眸,脸色有些阴沉,问罗艳:“这个药剂的作用应该就是刺激记忆恢复吧?”
“嗯。”
“谁配的?”
“啊?沈厌找人配的,怎么了?”
“你们实验过药效吗?”
“什么意思?”
“那就是没有。你知不知道这种药的副作用有多强吗?我凭借身体进化者的体质才熬过了副作用……如果这根针管当初扎在戚暖身上,她很有可能在恢复记忆前高烧而死。”
罗艳脸色变了,“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沈厌真的那么好心想帮她恢复记忆吗?而且这东西药效有限,只让我想起一部分事情。太巧了,我的记忆停留在了你和郁傲晨来暗部大厦要人的那天。按照时间推算,在那之后的半个月,初代审判官掀起叛乱,天空城陷入混乱,半座城沦为废墟,伤亡不计其数,可我什么都不记得。”
罗艳神情凝重,抹了把脸,露出一抹苦笑,“不计其数,你说得太轻了。你可能不记得了,毕竟据说叛乱后你就被送进了icu,来来回回抢救了三个月。初代死后的第三天,长夜发布了一条悼亡公告,那种系统特有的音质回荡在整个天空城。它说,很遗憾,在这场动乱中,我们损失了一个时代。”
“一个时代啊!一个时代最顶尖的那批强者几乎都陨落在了那场战役中。有传言说,当初代率众人揭竿而起时,连系统都震惊了,它没有想到初代会有那么多追随者……”
罗艳缓缓看向戚暖,身上那种混不吝的疯劲消失无踪,随手抄起桌上的酒瓶灌了一口,“很多人都说你是神,我不信。后来,我通过了废城的层层选拔,踏上了天空城,见到了你我便信了。”
那是罗艳第一次见到戚暖,在天空城的停港码头……
她满怀热忱和憧憬,踏上了这座世界上最繁华先进的人工智能城市。
停港码头上人来人往,突然一阵凄厉的尖叫声和哭喊声在码头中爆发,犹如平静的湖面投下一颗石子,涟漪和波浪一层层扩散开来。
不远处,有一伙人正在拖拽殴打两个未成年少女。
“草,这皮肤真嫩。”
“喊什么喊?哥哥和你交个朋友而已。”
“走走走,拖上飞行器,一块带走。”
“是啊,路上有的玩了。”
周围的民众指指点点,却无一人敢上前帮忙。
罗艳从旁观民众的对话中得知,打人的是一批恶贯满盈的死刑犯,入狱的罪名除了强/奸、杀人,还有足足一箩筐。
但因为他们是异能者,而被他们欺凌和杀害的只是普通人,所以系统对他们的审判结果是无罪释放,甚至还贴心地提供了飞行器,送他们前往九大区中最繁华的雷城休养,美其名曰“流放”。
罗艳满腔怒火,撸起袖子就准备上去揍人。
忽然,一声惨叫响彻人群,打人者的胳膊无火自燃。
停港码头的大喇叭里传出系统的声音。
【戚暖,你做什么?】
【这个时间点,你应该在仲裁庭上出席会议。】
“哦。”
有人不咸不淡地回了一个字。
罗艳顺着声音看去——
那是一个很清瘦的背影,穿着暗黑军装,站在人群中不起眼的位置,可能是天生清冷的气场使然,她身边没有一个人敢靠近。
大喇叭里传出刺啦刺啦的电流声,就像乱码。
难得,罗艳竟从那段噪音里听出了系统咬牙切齿的愤怒。
【你身为审判官,无故伤害民众是违反审判制度的。】
“无故?”
那声音很轻,像是好友间的调侃。
“好,我现在宣判他们有罪。”
她笑了,凉薄的唇吐出两字:“死刑。”
轰的一声,停港码头燃起大火。
刺眼,滚烫,焚烧着罪恶的筋骨,直到黑暗归于虚无,黎明撕开苍宇……
麻木的民众在短暂的沉寂后,爆发出悲欣交集的欢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