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黑白
戚暖不喜欢时凉抽烟,隔着烟雾,她看不清时凉的样子。
但烟这种东西一旦上瘾,就很难戒掉。
烟草味仿佛成为了漫长时光中的标碑,象征了他们的重逢,以最极端的身份和立场……
就像命运俯身呢喃,开了个玩笑。
戚暖所有的计划,因为时凉的出现开始脱轨。
天空城的人都说,新任监察官像一条脱缰的疯狗,往日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咬着审判官不放,哪怕一丁点小错,都要在审判官身上撕下一块肉来。
形容得很贴切。
他们之间……黑白分明。
甲子楼,会议室。
暗部和审判官一派日常互撕,两方人马吵得脸红脖子粗、唾沫星子横飞,时不时撸个袖子嚷嚷着外面打一架。
就连沈厌这种喜怒不形于色的人,有时都会被气得踹椅子,然后摔门而出。
但漫长的争吵从不会停止,只要审判官和监察官还坐在会议桌的两端。
时凉会隔着喧嚣人声,遥望着戚暖,脸上永远带着意味不明的笑。
“我不同意。”
他慵懒地靠在椅背上,就像地痞流氓一样,军装领扣散开,穿得不伦不类,皮靴翘在长桌上。
“这议案怎么说呢?审判官大人,只要我不点头,您就甭想翻出花来……”
啪的一声。
茶杯擦着时凉耳边砸了过去,在墙上摔了粉碎。
会议室骤然安静下来,两拨人马一齐看向会议桌另一头的人。
震惊,诧异,难以置信。
他们吵了一个多月,审判官大人素来只是沉默地坐在座位上,低眉翻阅着手头的文件,连一个眼神都不会赏给对面那位声名鹊起的监察官。
今天这是……终于被惹毛了?
时凉无动于衷,还在笑,半阖着眸子,手指漫不经心地敲着桌子。
长桌的另一端……
审判官大人倒是和往日一样神色淡淡的,甚至说冷漠,唯一不同的是,这些日子以来她第一次抬眸对上时凉,冰冷而毫无感情。
她生气了。
熟悉戚暖的人知道。
会议室的气氛冷了下来,一时间剑拔弩张。
时凉身边那位瞧着文文弱弱的副官,先开了口:“审……审判官大人,没必要出手吧?主宰者大人说过,对所有实施的议案,监察官有一票否决权。”
副官名叫宋读,二十岁不到的年纪,生得极为白净,像朵出淤泥而不染的小莲花。
在暗部一众高手中,这人是唯一一个没有精神力却能高居副部之位的人,瞧着弱不禁风,内里却未必。
那是个极为聪明的人,心机不亚于沈厌。
时凉之所以每次都能押着审判官的七寸打,宋读居功至伟,没少出谋划策。
戚暖轻撩了一下眼皮,看了他一眼,然后推开椅子站起身……
就在所有人以为今天这事没法善了,要真刀真枪地干上一场时,审判官大人冷着脸走出了会议室。
在场的人都松了一口气。
审判官一走,原本和暗部吵得火热的人也陆陆续续地离开了会议室,只剩下暗部的人。
宋读小心翼翼凑到时凉旁边,别扭地提醒道:“我说老大,你差不多就行了,那毕竟是审判官,咱不好得罪得太狠。”
时凉嗤笑一声,“不掐得如火如荼,主宰者见了会高兴?”
宋读愣了一下,心说:老大原来不是不知道啊!
他是被时凉从虫窝里救出来,又被一手提拔为暗部的二把手,这份天大的恩情宋读是一定要报答的,很不凑巧,聪明机智都报应到了审判官身上。
宋读嘟囔了句,“我看你两眼红成那样,还以为你和审判官有仇呢。”
“有啊。”时凉似笑非笑地说道,随手拿起桌上的草拟议案翻看起来。
宋读呆住了,忽然想起初上天空城时,听到的那些谣言。
——他们曾经是师生关系。
不管真的假的,反正审判官大人对监察官真的很纵容,易位而处,他要是戚暖,时凉每天这么在他头上拉屎蹦跶,别说摔个茶杯了,他非把人弄死不成。
毕竟时凉可没少仗着职位之便,对审判官身边的人下手,就连沈厌都三天两头被请到暗部喝茶,莫须有的屎盆子能扣个七八盆。
“这次的议案叫……独角戏计划?”时凉的戏谑声音将宋读从胡思乱想中拉了回来。
宋读回头,见时凉正在盯着议案发笑,解释道:“审判官大人希望可以救助所有因虫族入侵而无家可归的儿童,在九大区建造学校,给予他们最好的教育和生活保障,甚至请专门的医生对他们进行心理疏导,弥补战争与死亡带给他们的创伤。”
时凉良久未言,幽幽问道:“仲裁庭那边怎么说?”
“他们说,这议案名字起得很好,就是审判官大人的一出独角戏,反正仲裁庭是坚决不会同意耗费人力物力去救助那些孩子。”
“怪不得她会这么生气。”时凉笑了,“你怎么看?”
宋读犹豫道:“其实,我觉得审判官这份议案不太合时宜,天空城现在应该集中力量培养精神力者,审判制度规定了强者有最优资源使用权……”
“宋读。”
时凉打断道:“你觉得天空城怎么样?”
“啊?”宋读呆了片刻,不明所以地干巴巴道:“很好,要是没有老大把我从九大区带上来,我可能已经……”
“死了吗?饿死?病死?但在天空城你连怎么死得都不会知道,这里才是一座会真正吃人的城市,权力、金钱、欲望……在天空城,所有人都立于云巅之上,他们俯瞰众生,慷他人之慨,九大区就像供给养料的血脉,源源不断,直到枯竭……天空城每繁华一寸,九大区就多一地白骨。但这里的人都觉得理所应当,你也觉得吗?”
宋读哑口无言。
“九大区的孩子从小到大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你在九大区生活过,以后也会有孩子,你应该知道他们会在这看似繁盛实则连骨子里都腐烂的世道里如何挣扎。被抓去当实验品,被卖到某个权贵身下玩弄,还是被曝尸荒野……死法太多了,甚至微不足道。”
时凉拿起一根笔,在议案的授权栏签了同意,递给宋读,“送到审判官的办公室。”
宋读懵逼地捧着那份议案,“老大既然你同意,为什么……”
“因为我们是仇人。”他回答得干脆。
宋读无言以对。
他猛地回忆起,前几天审判官为了这份议案,屈尊来到暗部大厦,求见他家老大,看那样子就是来服软的。
说实话,审判官服软,他没见过,非常……期待!!!
谁知道自家老大直接将人拒之门外。
那天刚好下暴雨,审判官大人固执地在楼外站了一夜。
时凉也没闲着,就站在顶楼的落地窗边,看了人家一夜。
宋读严重怀疑他家老大到底在看什么,毕竟雨那么大,玻璃被冲刷得模糊一片,连楼下的人影都看不清。
直到侧头瞥了眼,发现他家老大的眼睛在黑夜里亮得吓人,掺着点血色。
宋读心头一惊。
等到第二日天亮放晴的时候,暖黄色的朝阳刺眼得很,僵站了一夜的时凉才轻微撩动了一下眼皮,最后俯看了一眼浑身湿透的审判官,转身走了。
宋读没看懂,想不通,再给他八颗脑袋也参不透这两人在较什么劲。
他只知道,后来审判官大病了一场。
——相互消磨。
这是他从许知北嘴里听到的答案。
那老军痞身为审判官的护卫长,因为眼瞅着审判官在雨里站了一宿没拦着,被沈厌骂了个狗血淋头,慰问了祖宗十八代。
老军痞说,他们在相互消磨,看谁先狠下心捅上对方一刀。
宋读到今天,才想明白,老军痞说得对。
那夜时凉的眼神是要杀人的目光。
可他又无比庆幸,他家老大是个公私分明的人,那份单薄的议案里,压着九大区所有孩子的未来。
它是一份真正的保护法,效力甚至一直延续要审判官死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