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番外
我是厉东瀛。生于清末,长于民初,是旧时代与新社会的产物。
光绪十五年冬月十一,我生于南京的一个官宦家庭,祖辈行医,父辈从政,家里规矩又旧又大,唯有我中学时上日资学校带回的东西是新的。我那时的共和思想,南京城里只怕也找不出几个。直到我的行为举止被规训成为他们想要的样子,我才变成众人嘴里振翅欲飞的凤凰。
我是独子,程玉是我最好的朋友,幼宜出生那年,我十一岁。
程厉两家住在一条街上,抬腿就到。我几乎每天都要到程府去看刚出世的小妹妹,感叹她生得那样小,小手小脚,身子不如师傅的一臂长。我用手指戳她的脸,她有时笑有时哭,极有意思。
后来大家才知道,她先天身子弱,寻常少穿一件衣服或是玩水、吃冰,都会伤风发烧,闹得两家都不安宁。
她五岁那一年的夏天,我和小玉吃冰,她馋得直流口水,我就躲着师傅把她领到院子里偷偷喂她吃了一口,当天夜里她就发了高热,烧得连哭的力气都没有。爷爷亲自出诊,给了我一个脑瓜崩,恨恨地说:“别回去了,留在这里给你妹扇风!”
后半夜,我和小玉轮流换班。
后来许多年都是如此,她是我的妹妹。
程玉与我是总角之交,亦是我人生的全部参与者,从牙牙学语的幼儿到青涩纯真的少年时代,我们几乎形影不离,亲如一体。
十七岁上,我考入军校,要从南京到北平去,他买好火车票要送我。在车厢里,他第一次问我,对于还在念私塾的妹妹是什么看法,我说有个小妹妹做我们的小尾巴,也挺好玩的啊。
毕业那年,我在北平得罪了大人物的儿子,又是他来接我回南京。还是在车厢里,他又问我,每封信都问幼宜,你就不想我?这时我才发现,我的询问和关爱都是无意识的。
我对感情的事一向懵懂,我想了想,对于幼宜,小时候是兄妹之情,后来在她从小孩长成一个姑娘的时候,就自然而然转变为男女之情。从那时起,我的心里就种下了爱情的种子。
程幼宜在我眼里没有性别,而是一种象征,因此你叫我描述她的外貌,我一点也说不出来,只能胡乱地告诉你,她是我暗夜里永恒的月亮。
在我对她的诸多选项里,从来没有‘放弃’这一项。当这种想法根植于我内心深处时,便激发了我对她的占有欲、控制欲。这些情绪无限近似于秦淮河的水,大部分时候温柔平静地流淌着,风吹来时,河面上会泛起涟漪,但风力越大,河水便越汹涌,越不可控。
有人问我是怎样爱上她的,我想这跟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有关。她的一切我都知道,性格、爱好、生活轨迹都被我一一看着眼里,记在心里。教育和陪伴她这两件事消耗了我太多精力,使我对她一向有着强烈的占有欲。
但当她的生活里忽然出现了许则韫,我的心理便发生了强烈的变化,产生了很强的失控感,而后做出一系列丧心病狂的事情,初衷只是想要将她逼回原本的轨道。
师傅很喜欢我,对我好,但也让我做不光彩的事,在他的教导下,我被规训得很好,但我生来就理智冷感,因此下定决心要杀师傅,只用了一秒。
把师傅送进漕河泾监狱后,我与他见了一面,他说这么多年以来,我的心思他都知道,只是我在他门下众人中年纪最小,陪伴他最多,因此想用余下的时间将我收服,使我回到正道,向我托付身后事,只是我没想到我会现在发难。
听到那些话,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更何况,我从不做半途而废之事。
最后,他说他不会告诉小玉和幼宜是我在做坏事,希望我要瞒便瞒他们一辈子。
我知道那是师傅在以亲情的方式在恳求我,我答应了,后来我设计抓到幼宜,将小玉哄回南京,以确保他们在我的视线之内生活,只是做完这些事情后,发展方向早已超出我的控制范围。
幼宜随我回家后,碍于武力的威胁,只能对我言听计从,装乖卖痴。
现在想想,那段日子真像我为自己编织的一场华丽梦境,梦里所有人都清醒,只有我选择清醒着沉沦——明知她对我说的每句话,做的每件事都是假的,但我却甘之如饴。那一点甜头,使我愿意冒险,顺着她,陪着她,只希望她能吃能喝,乐乐呵呵地和我过日子。至于什么孔小姐横山小姐,我从来没正眼看过她们。
后来许则韫救走她那天,我险些被她杀掉,抢救后仍然高烧不退,性命垂危之际,横山问我要不要写遗书?我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只能合眼对着墙上的十字架祈祷,愿主保佑程幼宜此生平安。
上天有眼,让我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又重返人间,而幼宜也恢复了健康,甚至有心设计杀我,两次都被小玉阻拦。
小玉和我割袍断义,是我最为难过的一件事,因为一直以来,我对他比对幼宜更好,他是我想象中的我。试问,人怎么能伤害世界上另一个自己呢?
直到他下车那一刻,我才明白我与他最根本的不同之处。
不久后,小玉和幼宜如愿将我送上特种军事法庭,以最为体面的方式制裁我。庭审时我原本想要强辩到底,但当幼宜走上证人席时,我实在无法见她以自揭伤疤的方式去做成目的,遂下定决心让她能忘记我带给她的苦难和伤痛,代价是把命送给她,而我愿意。
法律判处我死刑缓期一个月执行,没过几天,日本人花重金将我赎出,要在行刑那天将我送回日本,替他们做事。出狱后养伤那些天,我闲来无事就躺着琢磨,我做这一切只为要得到幼宜,如今胜负已定,我又何必远遁东洋。
当天下午,我约见了险些被日本人支回沪城的许则韫,解开了他心里一直以来的困惑。当晚,我和幼宜在船上见面,爆发了最后一次争吵,我将性命交给她。
每一次拥抱她,我都十分虔诚,一如二十二年前,第一次抱她。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我感受着她皮肤的温度,那片刻的心灵相通,使我的生命得到真正的圆满。
厉东瀛,民国十年仲冬,逝于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