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第87章
庭审结束,程氏兄妹和许则韫一同回到程家老宅,那是一间二进的老宅子,闹中取静,被掩映在一片褐黄的梧桐夹道之中,秋风一起,树叶洋洋洒洒的飘落下来,仿佛置身世外。
程玉将车停在门前,领着二人走进门去,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四四方方的天井,中间无路,花圃中种满各式花草,只能由侧边小道进入正厅。
许则韫第一次间这样的房屋格局,觉得新鲜,脚步轻盈地跟在二人后面:“这里是你长大的地方吗?”
程幼宜牵着他的手:“是啊,我从生下来就在这里,十岁上才去沪城。”到了正厅后站在檐下叹了口气:“就是在这里认识了厉东瀛。”
“我没想明白,他怎么突然就变了。”想起庭上厉东瀛的转变,许则韫也是叹气:“难道”然后转头看着程幼宜,细细打量起她清晰的脸庞,眼前逐渐变得模糊起来。
在厅上随便找把椅子拖到中间坐下,程玉翘起二郎腿,从兜里掏出烟盒抽了一支点上,橙红的火星明明灭灭,最后转化为鼻腔里呼出的一股股白烟。
程玉的眼神流连在花丛中,看到三个孩子——扎着两个羊角辫的小女儿浑身湿透,耷拉着脑袋跪在养莲的大缸旁边;侧道的月亮门里探出两张少年的脸:“师傅不在,我们带妹妹出去吧!”
“不行,她在罚跪。”
少年匆匆走去,身后传来急促的喊声:“东瀛。”
他回头,微微笑起来,盛夏的阳光照在他的身上,不失他少年青春无敌的风采。
程玉看着记忆中的厉东瀛,眼里冒出一股雾气,香烟从指缝中掉落,他将头垂在两臂之间,眼泪就像珠子一样,一滴一滴砸到地上,渐渐形成一块幼童掌心大小的水痕。
许则韫被这呜呜咽咽的声音所打扰,从思考中回到现实,轻声问道:“大哥怎么?”
“嘘。”程幼宜做个噤声的动作,牵着许则韫走到花厅之中坐下:“哥哥和厉东瀛自幼就在一起读书学习,如今一切事情尘埃落定,他也是睹物思人吧。”程幼宜的声音有些哽咽:“我们小时候有一半的时间都在那个院子里,我身体不好,却爱玩缸子里的水和鱼,爸爸看到就罚我跪在那里,直到东瀛下学偷偷带我出去。现在想起来,真像是上辈子发生的事情。”
程幼宜忽然鼻子一酸,极不自然地将眼睛往上翻,又眨了眨,豆大的泪珠就滑过脸庞。
许则韫蹲在她的面前,用手背拭去她的眼泪:“你不恨他了,是不是?”
程幼宜抽泣几声:“我恨他,我恨不得他现在就死。”而后泣不成声地说:“可是我们一起长大的那些日子不是假的。”
许则韫不知道该如何安抚程幼宜,单是在心里想,也许等厉东瀛死后,他会再次活到他们的回忆里。
他抱着程幼宜,像哄孩子那般一下一下地轻拍她的胳膊,眼睛却不安分,在厅内扫视了一圈,陡然看到对面的墙上挂着许多尺寸不一的相框,仔细一看,能辩得出上面的人影,多是生活照。
“乖,别哭了。”许则韫心不在焉地摸了摸她的头发:“那是什么照片?”
程幼宜止住眼泪,起身走到墙面前,取下其中一张单人照片递到许则韫手中,照片上是个斯文俊美的少年人,身子笔挺,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穿着服帖的陆军军服,微微侧头,小半张脸隐匿在黑暗之中,温柔而坚定。
许则韫认为这张照片简直的惊为天人,但与自己记忆中的厉东瀛完全不一样:“这是他?”
程幼宜点了点头:“这是他刚上军校,十七岁。”
“很好看,可是跟现在不像。”许则韫放下照片,另拿起一张合照:“你小时候头发这么长?”
程幼宜看着照片中的自己笑起来:“我也没有小时候好看了。”
许则韫拿着照片比在她脸旁:“眼神跟现在是一样的。像,但小时候更可爱些,脸上的风水也好。”
“你是想说脸圆吧。”程幼宜不懂面相,但是听得出他的弦外之音:“我也不喜欢脸上挂不住肉。”
两个人嘻嘻哈哈地闹了一阵,又把墙上的照片仔细看了一遍,程幼宜将照片里的故事讲给许则韫听,引得他对厉东瀛羡慕不已,虽然如今反目成仇,可是过去的回忆不是假的,经历过的事情也不是假的。他如今终于能体会到程氏兄妹对厉东瀛又爱又恨的情绪,于是在心里打了一遍又一遍腹稿,最终鼓起勇气问:“要不,你去见他最后一面吧。”
屋内突然静止下来,使人几乎感到尴尬。
约莫一弹指的功夫,程幼宜长叹一口气:“他会找我的。”
厉东瀛案出公告后,程玉因公务缠身,不得不回沪城,留下程幼宜和许则韫在南京等待枪决,。数日以来,二人都睡得不怎么好,躺在床上,各自背过身去,似乎有同床异梦的意味。
许则韫知道自己介意,可是不能说出来,否则便有点没事找事的嫌疑。
诚然在大多数人眼中,厉东瀛是个烂人,可他即便坏事做尽,也还有一点好,他愿意用自己的生命还给程幼宜一个崭新的人生。如果哪一日,程幼宜突然记起他这一点好,那我该如何自处?许则韫不止一次想,自己和程幼宜的感情太平淡了,淡到在各自的命运之中只有一点点波澜。
程幼宜则不然,在花厅之中怀念完厉东瀛以后,她就开始担心起来,如果日本人真要把厉东瀛引渡出国,那他不就死里逃生了吗,这算什么报仇。她一定要亲眼看到他死,如果日本人敢耍花招,她就亲手杀死他,为父亲报仇,为自己报仇。
时间一晃到了要执行枪决的前夜,程幼宜刚躺下,床头柜上的电话就响起来,她接起:“喂?”
电话那头沉默了好一会儿,忽然传来一声:“我想见你。”
程幼宜声音中透着兴奋:“好。”
“我的人在门外。”
挂断电话,程幼宜翻身下床,随手在梳妆台上拿起一根翠玉做的簪子插在头上,捯饬利落后将□□别在腰间,套上一件风衣就准备出门。由于沪城的生意出了问题,许则韫下午就已坐火车回去,程幼宜临出门前觉着不对,便给家里打电话。
电话那头是程玉的声音:“没听说他回来。”
程幼宜心中不安:“哥,我要去见厉东瀛,亲手了结他。如果今晚出了什么意外,你替我转告则韫,我爱他,只爱他。”
“在哪里见面?我找人”
“你说他就懂了,我去了。”
挂断电话,程幼宜风风火火地出了门,梧桐树下,果然有人在等她。略带犹豫地进到车里,并没有见到厉东瀛,只有身穿黑西装的司机。司机不说话,她纵然焦虑,也没有开口。
车一路向夫子庙驶去,尘封的记忆在程幼宜脑海中鲜活起来。下车后,映入眼帘的是一身便装的横山有纪,面赛铁板地站在码头上,见程幼宜靠近,一把将她按在木柱上搜身,从上到下,一点也不放过。
程幼宜感到自己被人冒犯,怒喝一声:“你干嘛!”
“例行检查。”横山有纪喊声道:“别耍花招,东瀛先生若是出什么差错,你也别想走。”说着就讲手放到她腰上取走那把□□。
特务拉着纤绳将船拉到岸边,画舫的窗上映出一张线条清晰的侧脸,程幼宜能认出,那就是厉东瀛。
程幼宜上了画舫,撩开帘子,厉东瀛端坐在小几前,穿着螺纹的白衬衫,袖口卷起一截,露出精瘦的小臂,嘴角微微勾起一点弧度,是精神焕发的样子,显见是已养好伤了。
进船舱坐下,程幼宜解开大衣,望着他,很是平静地问:“你要去日本了?”
厉东瀛定定地盯着程幼宜的脸,微笑着点头:“不要问。”他就静静地望向她,眼神中除了爱,再也容不下别的情绪。
程幼宜被这样的眼神看得发毛,心想他这样心理变态,要是想把自己一起带走,那该怎么办?随即环顾四周,决心如果出现意外可以跳进河里,随即脱下外套。
踌躇半晌,厉东瀛的眼里泛出一点泪光:“幼宜,对不起。”不等程幼宜回答,他接着说:“在你还是小姑娘的时候,我心里就有你了。有一回师傅问我,可我犹豫了,我说不是,后来他再也没提过。”他埋下头,眼泪变成一颗颗珠子滴到桌上:“这些日子以来,我的心无比平静,我细细回想从前种种,总是心痛,师傅曾在我犹豫时,将我推到你面前,我却什么也没说。”
“你以为你哭,我就会原谅你?”程幼宜捏紧拳头锤在桌上:“你休想。”
厉东瀛毫不理会她的话,仍然自顾自地说:“就是两年前,你们回南京祭祖,我和师傅还有小玉在花厅聊天,你从外面来,师傅突然跟我说,男子汉大丈夫,有什么不能说的。后来你走进来,他推我到你面前,我却只是说给你带了酒酿圆子。”
程幼宜脑海中想到当时的情景,爹和哥哥坐在一边,笑吟吟的看着他俩,而后她对着一脸尴尬的厉东瀛说:“想吃条头糕。”
“后来。”厉东瀛哭得有些哽咽:“后来我有机会调到沪城,可那时你已跟许则韫去广东了。我记得那天,我跪在师傅跟前说我想娶你,他说你的婚事已经和许会长谈妥,叫我死了这条心,我这才对师傅起了杀心。”
程幼宜听到这番话,忽然对他翻个白眼:“不对,你以前说过你很早就想报复我爸爸。”
厉东瀛倒也不隐瞒,实话实说:”从前是恨他偏心小玉,单让我去做脏活,他让我对你死心,我才决心要杀了他再把你据为己有。”
“厉东瀛,这么多年,难不成你只把我当个物件?”程幼宜眼睛里对他满是嫌恶:“我是人,我要是不喜欢你,爸爸逼我也没用。”
厉东瀛抬起头,脸上挂着两行泪痕:“如果没有许则韫,我不信你不会爱我。”
“打住。”程幼宜抬起手做出叫停的手势,接着反驳:“人生没有那么多如果。你杀了我爸爸,害了我哥,害了我。”她撩起裙子,露出大腿上一片疤痕:“这是你留下的,伤口是好了,可是这片皮肤永远不会复原,就像你做过那些事,别以为你假模假式哭几句我就能原谅你。”
程幼宜越说越来气:“你要讲如果,那么如果,你只是骂我打我,我连仇都不会记,可是你杀了我爸爸啊!你要我怎么原谅你?”
厉东瀛起身走向舱外,恶狠狠地说道:“我从没想过请求你们原谅我。”
程幼宜跟上去,拽住他的胳膊,忽然流出两行眼泪:“那你想怎么样!”
“你今天来不就是为了杀我吗?”厉东瀛回头,垂下双眸,正正对上程幼宜的眼神,他忽然蹙起眉,向前一靠。
程幼宜别过头去,躲开厉东瀛的脸,只是一瞬间的恍惚,便被圈进他怀里。想要挣开,却被抱得越来越紧。
厉东瀛取下她发间的翠玉簪子,江风吹起她散乱的头发,忽然耳边传来很轻的声音:“杀了我。”
没等程幼宜回过神,厉东瀛接着说:“用我送你的簪子。”他的手摸到程幼宜的后脑,向下移了两指的距离:“把簪子插进这里,我会立刻停止呼吸。”
程幼宜被他的指导吓得一怔,但清醒过来还是准备照做。从他手中接过簪子,摸索着找他说的位置:“你还有话要说吗?”
“游过去,许则韫在那里等你。”厉东瀛说完话,轻轻将头靠在程幼宜的肩窝上:“哪怕你不能原谅我,但我还是要讲一声对不起,请你忘记我的一切。”然后愣了一秒,与她贴了贴脸。
程幼宜百感交集,微微带着哭腔“嗯”一声,便将簪子插进他后脑与脖子的连接处。
一秒后,他的身体如一座垮塌的小山,与程幼宜一起,掉进浆声灯影里的秦淮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