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第85章
中央通讯局办公大楼外,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人手提一个中等尺寸的黑色皮箱走进大楼,跟在他身后的四个带枪特务被拦在门外,他先是微微一怔,接着轻车熟路地走进楼内,精准地找到挂着“党务工作室”的门,敲了两下。
这位中年人正是日本驻南京领事馆的副领事小山英明,为厉东瀛的事情而来。
门内传来一道沉稳的青年男人声音:“请进。”
小山英明走进办公室,打量一圈,得出一个结论——这办公室虽然小,但陈设极为干净规整,进门正对着办公桌和一把待客的椅子,桌后是一面书墙,上面摆放着各类整理好的文件,除此以外,再无别的装饰,想是这里办事的主人是个清廉人。
此间办公室的主任正是三案并审的公诉人蒋杭,年纪不大,穿一身中山装,很是周正,伏案招呼来人坐下,外面的青年秘书端进来一杯茶复退出去带上门,只听他问:“见到了吗?”
小山英明笑得客气,用略带口音的中文答道:“人是见到了,但境况并不好。”
“我可没应过保他毫发无伤。”蒋杭抬起头,不经意地瞥过那只箱子:“我和程玉是同窗,但若厉先生无罪,我自当帮理不帮亲。”
小山英明为着解救厉东瀛,已经忙得脚不沾地,如今听蒋杭似有松动,立刻明白他的意思,遂将那口箱子打开,很是推心置腹的模样:“事已至此,蒋主任应该明白,厉东瀛对我们至关重要,上头也是力保他的人身安全。你们中国人看重同窗之情,但您和他同在南京,身为同侪,他也没少为您开方便之门吧。”随即取出箱中的一叠文件:“这里是您先前和东瀛先生的往来记录,先送还给您。”
这番话既有交底又有威胁,蒋杭听得头皮发麻,愣了一秒的功夫便笑起来:“小山领事,我的话说得很明白了,若能证明厉先生无罪,我自站在正义的一边,要是证据确凿,您把他对我的帮助公诸于世,也是于事无补。”
“我理解蒋主任的意思,这些话我会转告亲王。”小山英明显然已经清楚这样的官员做派,一手将箱子推过去,客气的笑:“亲王说了,厉先生是他的至交好友,出了这样的事情,大家都不愿意。难为局里出人出力,跑得也够累了,我们总该请兄弟们吃点好的。”
蒋杭心意一动,脸上却无任何表情,单是行为礼貌地合上箱子:“这些东西犯纪律,亲王的心意我替兄弟们领受了。”
小山英明见说动了他,很是松一口气:“不必担心,只是一道开胃菜。”接着露出赞赏的神色起身:“国府能培养出主任这样的人才真是难得。”
“请。”蒋杭脸上仍然挂着刚才的笑容,将人送出门去。
此次审判不是公审,只有受邀的少数人才能现场观看庭审,程许二人早早到场,坐在前排等待。待辩护人、陪审官、公诉官及法官落座后,庭审正式开始。
人犯还没被押上法庭,作为总统府干部的程玉已经和公诉人蒋杭眼神相接,提醒他无论如何在今天都要将厉东瀛的罪名做实,不能给他任何生机。
蒋杭压力巨大,面对这样的情形根本笑不出来,接着心不在焉地坐上席位。
这时法官敲响法槌:“‘201程迹走私案’,‘811通日间谍案’‘811鸦片走私案’现在开庭!带被告厉东瀛上庭!”
法警拉开大门,两个头戴钢盔的士兵将厉东瀛押送上庭,发丝凌乱,步伐缓慢。着一身无领花无袖章的蓝灰色陆军军装,灰头土脸的狼狈中透着斯文儒雅。
程幼宜定定地望着他,忍不住低声嗤笑,而后帖在许则韫耳边低声道:“他受刑了。”
许则韫握住她的手,什么话也没说。
待厉东瀛做上被告席,法庭大门随即关闭。
厉东瀛进门时瞥见前排的程幼宜和程玉,顿时百感交集,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自己会被他们用文明的方式了结。
自打入狱,他每天所受的刑罚并不比当初的师傅少,当身体切切实实感受到疼痛之时,他的悔恨才从心中涌出。若不是日本人挟持了他的父母,他早已在狱中自裁。
蒋杭没有立刻发难,而是先瞪厉东瀛一眼,态度很是暧昧。
厉东瀛接收到信号,立刻从座上起身,向法官行了一个军礼:“本人严重抗议!”
法官流露出平和自然的态度:“被告人,本庭将依照法律程序对你的一切事宜进行审理,有反抗意见可以陈述。”
厉东瀛一反刚才病怏怏的模样,瞥着程玉:“本人系沪城经济调查科主任,陆军现任大校。有关部门指控我通日及鸦片走私两案,纯系手下屈打成招,证据不足,乃是诬陷;程迹与军阀林镇渊勾结走私鸦片,祸国殃民,板上钉钉。今日将我与此案共审,实是对我人格之侮辱,本人在此严重抗议!”
此一番话说完,从旁听席上发出一阵唏嘘声,程幼宜被气得发抖,许则韫也是气愤,这世上竟有如此颠倒是非之人。程玉则不然,听罢只是淡漠地望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作为从业四十余年的老法官,自然对这般诡辩坦然以待,毫无情绪波澜,只是缓缓转向蒋杭。
蒋杭从公诉官席上起身,将目光停留在厉东瀛脸上,心想不过是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日本人为了他真是下血本。
“你做事很聪明,你手下确实没有你和日本人来往的证据,走私的口供,也不是不能翻供;至于你师傅程迹的事嘛,死无对证,更是没人能证明了。”
厉东瀛听得心里有底,昂首挺胸地说:“与我无关。”
蒋杭看着厉东瀛这副骄傲的样子,忽然受到刺激,一掌拍在桌面上:“无耻败类!”紧接着走下公诉官席位,走到他面前厉声质问:“你系程迹门生,他走私你检举,查抄程迹私产后,他在交通银行的存款不翼而飞,与你无关?在多少百货大楼的股份转移出去也与你无关?你在沪城走私鸦片,吸得多少人家破人亡,你敢说与你无关?入经济调查系统后屡次将机要信息透露给日本人,暗中死伤多少同僚兄弟,这些事统统与你无关?你以为真假口供混淆,庭审时死不承认国府就拿你没办法,天真!真是天真!你还有什么脸穿着这身军装说你是陆军将官!我告诉你,今天的法庭,不单审你,也为国府含冤而去的程主席昭雪!”
话到此处,程玉皱了皱眉,似乎品出其中不妥之处,但作为旁观者,他不能说话,只能是继续往下看。程幼宜一样,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说话声,一回头,看到几个西装革履的中年人凑成一团正在讨论。
许则韫见状,拉着程幼宜的手轻声问:“公诉人腐败了?”
程幼宜点点头,手心因为紧张而开始出汗。
厉东瀛察觉到自己的机会到了,遂转向法官:“我要陈诉。”
“准许被告陈诉。请公诉官回到座位,尊重法庭。”
蒋杭回到座位坐下。
厉东瀛在脑子里打了个草稿,从善如流地说:“本人恳请法庭容许我做澄清,第一,程迹与我父乃是故交,因此对我照顾,他与林镇渊在沪城勾结走私鸦片已有八年,本人十年前入国府任职,到年初为止,一直在南京办公,沪城之事与我何干?故此罪名纯系栽赃,可当庭调查走私案档案对照时间。第二,孙秘书第一档案系预备干部局成员,与本人无直接上下级关系,811鸦片走私案一无本人手令,二无本人录音,仅凭口供,亦是对本人栽赃。第三,本人自十年前入职后,对待工作兢兢业业,破获经济犯罪案无数,升职路径系正常考核,平日里三点一线,实无通日之必要和机会。公诉人指控我为日匪,实乃污蔑。陈述完毕,请本庭允许辩护人证明。”
法官依照程序:“请辩护人出具被告陈述相关资料。”
辩护人从座位上起身,翻开面上的一本小册子:“查国府两个月来相关卷宗提到,当事人厉东瀛为国府陆军学校毕业,服役两年后由国防部保送黄埔军校深造,毕业后在陆军作战指挥部任职,28岁时保留原职,特招进党务调查科做经济稽查,在职期间牵头破获经济犯罪案三十七起,至年初结束任职。该期间并无证据证明当事人参与程迹鸦片走私案,以及向日本人发送机密情报。因此,此两案与当事人厉东瀛无关。”
说完这些话,辩护人继续翻开身前第二本册子:“据国府详细调查,除口供外,并无直接证据证明孙犯思维受到当事人命令参与走私。且孙犯任职于国防预备干部局,并不属当事人直接领导。如果因为二人是工作伙伴便认定他们协同走私,则驻沪城经济调查科所有工作人员都会被起诉。”
厉东瀛里外有人帮衬,因此心里有底,越辨越是精神好转,甚至脸上浮出淡淡的笑意。他的心情已平静如水,知道今日将会无罪释放,所以辩论之中,仍不忘挑衅地望向程玉。
直到这时,程玉才醒悟过来,也许蒋杭摆了他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