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第65章
程幼宜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卢仲明面颊发烫,愣了几秒后问道:“程小姐自顾不暇,还有心思看报纸?”
听出卢仲明在讽刺自己,程幼宜浅笑:“别的报纸可以不看,《申报》上两位的报道却一定要看。”眼神随即望向远处的时髦男子。
那人名叫李晨星,虽是卢仲明的伙伴,但一向没有他那样大的野心,只想着给许家踏踏实实做事,时候到了,自然有他的好处。
但卢仲明不一样,心性狠且毒,他生于东北小城,父母俱在当地富户家中帮厨,收入不高,供不起大学生,所以从上大学起,他就接受许家的资助,毕业后又因许家的干系才能到《申报》就职。
来到沪城以后,自小爱慕虚荣的他再也不甘现状,所以当他意识到自己虽然长相不行,但身高在南方颇有优势以后,便时常出入欢场,勾搭女人。自知名媛小姐接触不到,所以即使是一些军阀姨太太之流包养着他,他也甘愿。这些女人虽不是他真心钟爱,但给他花起钱来毫不手软。
尝试过这般纸醉金迷的滋味,他从此便不甘心再为许家跑腿。
这人生性凉薄白目,在他的词典里没有拿人手短这个词,他一心想要在报业出人头地,只是为了摆脱许家,摆脱自己喽啰或是富太太玩物的身份。
在他那个老老实实的同伴眼里,这个人完全是个白眼狼,但因为有几年的同窗情谊,加上如今一起工作,所以平日里都和他同进同出。
卢仲明见程幼宜望着自己的同伴,心想她知道自己是许家的人,莫不是看上自己了?但转念一想又觉着不对,按她的相貌品格,即便是闲着无聊,也看不上自己啊。于是笑得尴尬谄媚:“那您找我们有事?”
“我有一条让你脱离许家的捷径。”程幼宜半边肩膀倚在柱子上,脸上表情看不分明:“你敢不敢试试?”
许久以来,卢仲明最发愁的就是这桩事,有送上门来的好处,哪有不肯的?心意一动,上下打量了程幼宜,觉得不妥:“我托许家的福,在《申报》待得好好的,为什么要脱离?”
“卢先生通身穿的戴的,可不是许家给得起的。”
卢仲明心道,莫不是前些日子私会孔家四姨太的事被发现了?心里跳得厉害,只问:“程小姐说的捷径是什么?”
程幼宜素来是用人要疑,疑人也要用的性格,赶上急需要用人的关节,对方是否真心效忠便显得不那么重要,只需利益够大,互惠互利,不误事又能笔吐莲花即可。
思忖一刻,程幼宜从怀中掏出一叠许维送来的情报,递过去:“这是厉东瀛通敌叛国的罪证,三天之内,我要看到这篇报道。”
卢仲明毫不犹豫地手下,简单翻了几页:“写新闻不成问题。”接着很是疑虑地说:“您的意思是以后给我稳定消息?”
远处的灯光下走来一条笔直的身影,程幼宜望过去,见是许则韫出来了,立刻站直身子,朝卢仲明点头,转身便走。
待走近了,许则韫一把拖住她的手:“事都成了?”
程幼宜挤在他身旁笑笑:“成啦。”
要说许家培养出来的人效率是快,不过第二天一早,申报的头版头条就刊登了一篇《国府主任与日本人来往密切,是否有通敌叛国之嫌》的文章,其中列举了大大小小三条厉东瀛上任后办砸却能有利于日本人的事迹,其实其中不乏捕风捉影之谈,但因标题起得响亮,且受众多,不多时这报纸就在城中卖断货了。
因为程幼宜给的一叠资料,卢仲明第一次尝到写正经时政新闻的甜头,可比以前那些花边新闻实在多了。细细算下来,即便每周写一篇这样的报道,这个月报社要给的奖励少说也要有几十个大洋,足够让手头松快几天。
国府的官员之中有不少厉东瀛的对头,平日里碍于他的官威不敢吱声,今次看到这一报道,立时上纲上线,抢在孔主席自己知道以前,先行报告去了府中,其次再打报告,发还南京。
厉东瀛人在家中,见到报道上真真假假的信息,顿时起了戒心,虽然可以拿定对方没有自己的真凭实据,但也谨慎起来,提防着孔主席随时传话。
厉东瀛看完报纸,恨得咬咬切齿,眼中泛出的凶光竟似要杀人一般:“一篇三流文章,搅得满城风雨。”
孙秘书抓到重点,上前看着文章上面的落款:“属下已经查过这个作者,一向是受许家”
话未说完,厉东瀛把手边的茶杯摔了出去:“我知道是许家,上次没能杀我,小程岂肯善罢甘休?这是她送我的大礼!”
孙秘书垂下头问道:“那咱们接下来怎么办?”
厉东瀛轻轻摸着伤口处,面色透白:“最近叫横山姐弟少来我这转悠,晚些时候备点礼物,送给孔六小姐。”
孙秘书不懂,问道:“这不过年过节的,什么由头送过去呢?”
厉东瀛腹诽道真是蠢货,随即微闭上眼:“祝她去东吴大学顺利。”
厉府上行下效,口令传得飞快,不多时横山兄妹派在厉府附近暗中保护的特务就各自散去。
许维得到消息,当即回报许则韫和程幼宜,两人听罢,相视一笑,计策第一步,切断厉东瀛与日本人的联系已经做到,第二步是散播消息,加大国府查惩力度,便可以为他们多争取时间。
初夏时节,许府书房之中,许则韫穿着棉麻白衬衣,下身是西裤,倚在窗户边上吸烟。程幼宜仰躺在太师椅上,舒展着身体,任阳光透过窗棂晒到身上,整个人软洋洋的,像是昏昏欲睡的样子。
许则韫烟吸到一半,将双手反撑着身体,望着程幼宜白净的面庞,心中感慨万千:“你决意要和卢仲明长期合作了?”语气不轻不重,听来冒着酸气。
程幼宜因为满脑子的报仇雪恨,几乎记不起卢仲明的长相,单是淡淡地说:“我原想过李晨星,他的文笔和思路都更好些。”
顿了一顿,只听许则韫问道:“那怎么没选定他?”许家办事的人多,许则韫对这两个人原本没有印象,只因程幼宜把他们翻箱倒柜似的翻出来,他才记得起这号人。
程幼宜穿一身月白丝绸苏绣旗袍,裙边上绣着青竹,太师椅微微晃荡,一双纤细的腿搁在空气中跟着晃,看得许则韫心神荡漾,只好熄了烟,等着她说话。
“李晨星保守本分,我恐怕他权衡利弊一番,不肯为了咱们的事得罪厉东瀛。”
这句话说到重点,许则韫把烟放到烟灰缸里,微微点头:“原来。”接着开口:“听许维说这个卢仲明可是劣迹斑斑,吃软饭不说,现在还欠着不少外债。”
程幼宜睁开眼,从椅子上坐起身来:“就是这劣迹斑斑的样子,我才肯用他。”走到书桌的沙发软椅上坐下,程幼宜拿起卢仲明的资料:“他知道你们许家容不下他那样的人,拼了命的要做出一番大事,现在我给他机会,不怕他豁不出去。”
许则韫见程幼宜听不出自己吃味,只好悻悻地被她牵着鼻子走:“你就不怕厉东瀛给他开更高的价?”
“他不敢。”
听程幼宜极为笃定,许则韫不由得分析道:“你们本就是利益关系,毫无稳固可言。”走到程幼宜面前,用手撑着桌子,对上她的眼:“许家养他许多年,他尚且没有报恩的想法,你怎么说他不敢背叛你呢?”
程幼宜毫不畏惧地迎上他的眼神:“厉东瀛和你这个生意人不一样,他在官场钻营投机十来年,一个人若不能让他有百分之百的信心捏在手里,他轻易不会让那人做事。”
许则韫听明白一半,看她胸有成竹的样子,也不好意思泼冷水,只好说:“你有把握就行,只是。”然后站直身子转身过去。
这回倒是被程幼宜听出话中的欲言又止,当即追问道:“只是什么?”
许则韫望着窗外扭扭捏捏,终于开口:“只是,只是我看这个卢仲明对你似乎不怀好意。”
程幼宜的好奇心原本已经被吊起来,心道能听他说出什么高论,却没想是有拈酸吃醋嫌疑的一句话,顿时忍俊不禁,从身后去环住他的腰,将自己的脸贴在他的背心,隔着轻薄的衣料,感受他淡淡的体温。
“这样的登徒浪子,我当然防他一手。”
被察觉出自己的小心思后,许则韫面上一热,也觉出自己可笑,只好是双手覆上程幼宜环在自己身前的手上,低声道:“你往后见他,我可以在外面等你吗?”
“当然可以。”
许则韫转身,将身体倚在窗台上,一把抱住程幼宜,将她的头靠在自己胸膛上,能闻到她身上的体香。想起先前听到程幼宜横死的消息,自己虽然见到尸体时不相信,可总也睡不着一个好觉,总觉得整个身子都在云上飘着,直到能够握着她,抱着她,才总觉得一颗心一双手落到实处。
他微微垂下头,很是眷恋地叹道:“这样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