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香消玉殒
阅翎不理他的嘲讽，反而看着自己的双手：“我第一次杀人，是杀了关押我的两个牢头，他们以为我是娇滴滴的闺阁小姐，却不知我天生神力，想要欺负我，我扼住他们的脖子，就这样两只手把他们杀死了。可是，保护我的母亲却已经被他们砸破头死去，她因撕打而衣衫凌乱，被抬出去时，别人都说她生前不洁。命如草芥，不过如此。”
这些事，他听她提起过，不过总是匆匆带过，没想到竟如此惨烈。
“第二次，我杀了皇后派来的杀手，三个人。我曾经习过武的，小时候还想当个女将军。父亲却想让我当个菟丝花。她把我拦在宫外小道上，想让我自杀。其实我那时候很想杀了她，她离我那么近，若不是她的嫉妒，我怎会家破人亡？可我只能当作什么也不知道。我乞求她，她让我进了宫。”她噙着泪，美的惊人。
“第三次，你的兄长，外面传言的明君，三番五次试探我，哈哈，你不要那么惊讶，他不是我杀的。他哪里是心疾猝死。而是被你父皇下令诛杀。我不过是推辞了一句，你父皇还活着，你这是不忠不孝，天地难容。他等不及，就去想捂死你父皇。结果，倒把你父皇折腾的回光返照，先诛杀了他。其实他们没有说错，我就是祸国殃民，红颜祸水，最毒妇人心。”
沈复礼是见过她杀人的，只是对这些事印象模糊。
“你继位的时候，宫里发生暴乱，就在你继位前一夜，你看到我杀了好多人，是不是？我满手血腥，却不再怕了。你只要顺利继位，我就可以权倾天下。”她抬手迎着日光端详自己的手指，好像在打量最美的宝石。
在她眼中，她的手是红色的，那些血早就沁到她骨子里。
“可是，如今，我要这权势来干什么？”她喃喃自语。
沈复礼心中歉疚：“要不，我把风卿燃抓来给你做面首？”
阅翎失笑，喉头一股暖意涌出：“咳咳，你真会说笑。”
鲜血直接喷在他明黄色的衣袍上，她嘴角含着血：“对不起，弄脏了你的……”
话还未完，便晕了回去。
据传景兴帝大婚亲政之后，太后性情越发暴戾，招进宫许多美貌少年伺候左右。
民间流言，太后喜欢景兴帝，大婚后，心灰意冷，与面首终日颠鸾倒凤等等，甚至有不少关于这美艳太后的话本流传出来。
《我当面首这几年》，《太后的风流韵事》，《美艳太后倾慕我》，《太后与少帝二三事》……
令人无限遐想。
不用垂帘听政，她有了大把时间挥霍，可是她不知道拿这些时间来干什么，以前她可以整日枯坐在绣楼，望着那风家祖宅。
现在，那里只有仆役丫鬟，风卿燃携妻离京赴任去了。
而她身体却开始衰败，秋水毒，动情则伤。那些人是真的厉害，竟能在她饮食中缓慢掺入此种毒，毒发时，药石无医。
她饮酒过量，又太过伤情，导致秋水毒提前发作。
风卿燃骂她不得好死，她就真的不得好死了。
风卿燃临行之前请求见她一面，哪怕隔着珠帘，都让她痛入心扉。
秋水毒，遇情则生，她分不清是真的痛还是因为毒发，反正滋味让她生不如死。
她盯着慈宁宫的地面，想着呆会儿就地打滚会不会磕碰到，要不要让宫女铺个厚棉被或者把她裹起来。
他没有过多言语，只是呈上一本名册。
她想要的，原来都在他身上。
“你可知这是什么？”
“臣不知，只是奉命保管，先皇命臣成亲之后，呈上此物给太后，可换臣自由来去。”他声音清朗，坦坦荡荡。
她却视线模糊，泪水打湿了纸张，真的太痛了，这毒发作起来霸道凶猛，她一弱女子，实在难以抵挡。
“那你为何成亲这么晚？”心神激荡之下，她问出来相当不得体的话。
好在，在他先前请求之下，宫女太监皆退至门外，此中话语，不传六耳。
“心有所属，终不可及。”等了片刻，依旧是他坦荡磊落的回答。
她心思微动，心中绽出从未有过的光芒，在一刹那盖过了毒发的剧痛。
“噢，你心属那人是谁？”又觉太过急切，又掩饰道：“何不让哀家为你们赐婚，成就一对有情人。”
风卿燃很久没有回答，她的心却怦怦跳的犹如就在耳边。
“我的发妻是很好的姑娘，臣已发誓，此生绝不负她。少时妄想，终究儿戏，太后娘娘莫要放在心上。”他微微躬身请罪。
而这一通大喘气，疼痛如瓢泼大雨把她浇个透心凉。
“你且退下，你所求之事，哀家允了。”而后，她紧闭双唇，额上冷汗直冒。
他缓步退了出去，她此刻很想踹他一脚，他走得实在是有些慢，令她一口血梗在喉咙，忍得辛苦万分。
一步，两步，衣角微动……
不能失态，不能失态……
他已经走出门口，可是还是不行，太近了，有动静他一定会听到。
她从未如此希望他能快一点离开她的视线。
她闭上眼，额头冷汗直冒，一滴滴都能让她感受到。
时间如此难捱，浮现出他在院中闲庭漫步的模样，一步，一步，查上五十步就好。
十……二十……
可以了。
噗……
咳咳……
然后她软倒在地，却没有想象中的痛到打滚，她已经没有任何力气滚起来了。
“晴心，快去把灶上温着的药端来，小全子快把棉被拿来……”
好在这些时日发作频繁，大宫女应对起来有条不紊 。
她任由痛意蔓延，想着何时能痛晕过去呢？
她今日才想明白，这毒，恐怕不是别人下给她的。
庆元帝发病时的症状和她如今如此相似，最后一次见他，他痛的发了狂，嘴唇都咬得鲜血淋漓，状如恶鬼，看她的眼神似乎要亲手打死她。
原来那不是恨，而是老皇帝抑制不住的爱，对于这皮囊无欲无求的爱。
她从没想过像他这样雄才大略的帝王会爱上她，他估计也心不甘情不愿，所以所有计划滴水不漏。
庆元帝，你是真狠毒。
算准了她情深不寿，助她一臂之力。
为了他的幼子顺利执政，一个早死的太后是必要的。
为了父母亲人，她不得不尽力。
沈复礼继位的第八年，她执意要去一趟江南。
江南是他为官的地方，他还有一年任期将满，而她已经不能再等。而她偏偏格外张扬，凤驾南下，大张旗鼓。
临行之前，她把一切都安顿好，沈复礼跪在地上，俊目含泪，却不发一语，此去，她是有死无生。
她心甚慰：“你是合格的君王，别让我失望，做个明君。”
在她短暂的一生，这个孩子陪她走过许多的岁月，有算计有血腥，可是，悠远时光里，小皇帝信赖她，知晓她见不得人的心事，支持她的一切决断。
明知她赴死，依旧谅解她的不易，承受着她强加的恩情。
有时候，接受比施予更难。
世家，皇族，朝臣……
利益纠葛不断，他们都想着把持朝政，把小皇帝拉下马。辅佐的阁老们更是各有心思。
沈复礼手中可用之人不多，但探得消息却是精准。
近几日，兵马司的多位将军暗中集结，秘密聚集于前宰相府中，多有异动。
只有她只身前往，那些隐在背后的势力才会伺机而动，他们动了手，才好有把柄，这条残命，也算为国尽忠了。
借着太后之死，发作一波，收回江南府的兵权。
而那人，如果足够聪明，在她死后借机配合朝廷行动，操作得当，恐怕前途无量。
她能帮小皇帝的只有这么多了，留给他们的时间太少了。
一路上，她不得安宁，手下侍卫折损了将近一半，她拖着病躯手刃了七位杀手。
她本不想下杀手，无奈她凶残之名路人皆知，不等审问，就都自杀了。
沈复礼收来的美貌少年大多数是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在路上吓走了大半。
凤驾到达江南府行宫的时候，侍卫还剩下十人，而且个个都挂了彩。
而后，江南府成了她的葬身之地。
也就在最后半个时辰，她才知道。沈复礼最为年长的皇兄宁王造反了，她这颗人头正好送上门来祭旗。
事情出乎意料，但是并非全无准备。
在来之前，各种情况都有预料。
最后的人马，一半传信回京，一半去找还在江南上任的他。
她英勇断后，为了不受辱，死不投降，中箭中成了刺猬，她一狠心，一刀抹了脖子，血喷的三尺高，死得很痛快。
脖子被切了一半，满身血腥，这些人不至于如此重口味，还想拿尸身做些什么。
果然不出所料，血液大量流出，血腥气弥漫在空气中。
有一种奇异的味道在血腥的掩盖下随之香飘十里。
唯一完好的就是那颗绝美的头颅，死不瞑目，果然被祭了旗。
而后，她的魂魄飘飘荡荡，追着她的尸身，看着那无用的皮囊被丢在荒野乱坟，皮肉被野狗啃食，看得她直犯恶心。
不过很快，那野狗就死了。
秋水毒毒不死野狗，可是她又在自己身上下了毒，触之即死。
而那血液为引的剧毒更是让人防不胜防。
她的头颅和鲜血带走了十几条人命，不等有援军，她一个人就轻松解决了大半的叛军将领。
傻不傻，她都死了，一个个还眼巴巴的来看她干什么？
她呆坐在自己尸身旁，等着谁替她收尸。
她回忆自己二十六年的人生，竟可以分成两段来看。
十六岁之前，一路繁华锦绣。
十六岁之后，阴谋诡计，血腥晦暗。
她和老皇帝有过这样的一段对话。
“为何纳我入宫？”
“美人我品尝无数，你的确很美，但是对我来说，已经不那么重要。你这样的美貌，在宫外活得定会艰难。你应该感激我。”
“令我家破人亡，孤苦无依，你就不怕我杀了你？”
“你是个孝顺的好孩子，也聪明。这件事你不帮我，自然有其他人。但你却只有这一个翻身的机会，不是必须是你，不过是恰好是你。”
“我要做何事？”
“辅佐我儿复礼登上皇位，为他扫平一切障碍。”
“我要如何做？”
“五千禁卫，两千死侍，皆归你手。我皇家的私库，情报网任你驱策挥霍。你可以不懂政务，但要懂人心，懂得如何利用人心。”
“我会死吗？”
“会，而且不得好死。”
帝王心，狠毒缜密，深不可测，她来时有一腔无畏，后来却怕了。
她的盛宠不过是每晚跪着听老皇帝絮絮叨叨，老年人觉少，他一絮叨就是大半夜。
安神香熏的她昏昏欲睡，她打起精神听着，腿上胳膊上常被自己掐的青一块紫一块。
他说的事儿有的很有趣有的很残酷，有的又令人感慨。他的确老了，很多事翻来覆去的讲，她都听得不耐烦了。
讲他曾经很喜欢一个女孩，可惜被皇后害死，他发誓一定要皇后付出代价。所以准备搞死自己的太子。
讲他年少时的风流荒唐，多少女子倾慕于他。
风家的族长喜欢吃荔枝，每年都会快马加鞭运回，跑死的马匹不知几何。
江南府是心腹大患，将来一定要慢慢治理。
复礼性格倔强，胜在好学，他要做狼，就一定要心狠手辣。
风家祖宅旁边有他的私宅，那时候他是个不得宠的皇子，为了增加筹码，整日费心思勾引风家长女，后来遵守承诺把她立为皇后，她竟犹不知足。
你家人性命尽在朕手，暗中监视他们的人随时能够杀了他们，你要乖，朕会对你很好的。
朕死了以后，如果你辅佐失败，那些人就会去杀了你家人。复礼登基亲政以后，会有人把名册拿给你，那些人为你所用，再不会危及你家人性命。
……
她总是扛不过安神香和老皇帝的催眠，无论她多用力虐自己，每到夜半总是昏昏睡去，有几次醒来她甚至是被庆元帝揽在怀里，惊悚的如同做了一夜噩梦。
好在一年后，老皇帝就病重了，一开始隐而不发，后来就钓鱼上钩，徐徐杀之。
这是他多年谋划，自然一击即中。
皇后娘娘是知道了真相后才死，那杯鸠酒是她亲手递的。
“我们风家毁于我手，幸好，卿燃比我聪明。总有一天，我风家会重新走上巅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