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25
出了王府,马车摇摇晃晃驶向文鹤下处。车上文鹤酒红着两腮,眼圈也显些粉色,低头望着自己膝上。
“想说什么就说。”纯仁先开了口。
文鹤未语先是一阵憋屈,“弟当日一意结交英王殿下,兄长并不十分赞同……”
纯仁瞧他一眼,“如今终于奏效,你想说你之韬略毕竟不错、高瞻远瞩?”
“弟不敢。”
纯仁苦笑:“你想错了。你所思有理,吾并无异议,只是……不喜。”
“自来拉朋结党,今日占几分便宜,明日便吃几分亏。十人近你,便另有十人恨你。”纯仁微垂了眉眼,“我原不愿宋家蹚这趟浑水。然而先太子薨逝,风云忽起,英王巡抚南都,我等结与不结,从此一个‘英王党’的名声是走不脱的。如此又怎能惜名回避。”
纯仁举头望向车顶,“只是……当日储君夭亡,海内生疑。今后免不得腥风血雨,多少人卷在其中,未卜兴亡。”
文鹤辩道:“兄长此言差矣。人言党不可结、队不可站,弟却以为,唯中流击水与这江潮拼斗者方是豪杰。‘成王败寇’自古之理,若只顾畏败不敢下场,则胜从何来?‘鹬蚌相争’,人以为自己两不相帮便成‘渔翁’。可笑世上几个渔翁,多是些褐鹬脚底泥、湖蚌壳中砂。‘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纯仁认真瞧文鹤一阵,末了苦笑一声:“吾劝不动你。”说罢低叹,停了半晌又道:“且看天意罢。”
两人正是坐而论道、纸上谈兵,马车早停在门首,两人下车,远远就见二管家金礼的儿子金梧生人在门首转来转去。梧生见了两人急忙上前作了揖道:“大爷、三爷,家里奶奶差我来告诉爷,四爷不大好!高烧不退,家里相熟的大夫都已请过,三四天也不见效验,求爷赶紧回去看看!”
二人大惊,忙将梧生拉进屋问他文泽究竟何病。梧生支吾一阵,文鹤见状屏退左右,梧生才道:“求家主快回去罢!也不知怎的,四爷忽就发起热来,浑身滚烫。五爷去看,结果被四奶奶好一顿骂,根本不让进屋,家里乱得不成样子了!”
纯仁、文鹤面面相觑,这是怎的说?如今顾不得这些,纯仁高声吩咐安排舟楫即刻就要动身,文鹤本是文泽嫡亲哥哥,急得额上冒汗、堂中大踱。
纯仁看得心烦,拦道:“你别转了,不放心就同我一道回去。”
文鹤只顾乱转不理,纯仁正看得冒火,文鹤忽然停下,一撩衣摆急匆匆冲出家门没了踪影。他一个字没交代,纯仁楞在当场。等了小半日,行李舟楫安顿好,不见文鹤回来,纯仁不能再等,即刻就要动身。人已在门口,外头忽见一个总角的小僮儿跑将来,到了门前脆声嗲气高声问着:“谁是宋三爷爷的大哥哥?”
纯仁不禁微笑,低头道:“我就是‘宋大爷爷’,请问你寻我什么事?”
僮儿大大唱一个喏,“宋三爷爷在我家缠我老爷,教我来给宋大爷爷传个话。三爷爷要在我们府上缠到老爷答应去给人瞧病为止,请宋大爷爷先回。”
纯仁俯身笑道:“好,我知道了。也请你回去转告你家老爷,‘宋大爷爷’也求他动动恻隐之心,莫要见死不救。我感激顿首,他日必相酬报。”
僮儿摇头,“听不懂,他日是哪日,恻隐是什么心?”
“你就说‘宋大爷爷’求求他,不要不管我弟弟的死活。我感激他一辈子。”纯仁说着抚一回僮儿头顶,底下人早预备了果子、点心和一个小金锞子交给童子。童子将那果子挑拣一阵、袖了一些,想是只捡了自己爱吃的,再将剩下的果子连一捧妃子笑带那一小块金子推开,“这回听懂了,我去了!”说着也不告辞,转身跑得没影了。
这僮儿着实有趣,然而纯仁不及细想,匆匆出城催发兰舟。船上得空,他再细问前因后果。梧生也不知文泽如何得病,前几日还好好的,忽一日就发起热来,浑身发烫、昏睡不醒。四奶奶偏说是替五爷作曲子作得,回避都不顾了,泪汪汪将五爷好一顿骂,澄信只管低着头挨骂,一句辩驳也没有。
纯仁立时明白几分,气得面色青白。必是澄信曲本哪里作不出,或是写不好,一时难耐便去求了文泽。文泽才思极佳,澄信求于文泽倒不奇怪,可文泽那身子岂吃得住那样辛劳?老太爷在日连举业都不许他作,如今竟去作什么戏本子,简直荒唐!
这两兄弟,一个敢求、一个敢应,一个没脑子、一个不要命,自己离家才几日他们就合伙作出这样祸事,简直要将他气死。若真有个好歹,一个沈氏、一个蕴儿,怎么办!
纯仁想起澄信鼻子底下立刻不来风,天怎生下这样没脑子的糊涂人,当真作曲子作痴了,半点世事常理不懂。纯仁一面是气,一面又自责,仍是自己没顾好弟弟们,便说澄信,也是自己从前太宠他,纵得他凡事随心,一丝瞻前顾后不懂。
船渐渐靠近长洲,纯仁已思忖了足两日。澄信必得由自己重重罚的。文泽亲哥还没到,他就一个亲弟,又是那样的脾气,火气上来了不知能做出些什么。自己得赶在文鹤前先动手。一面想,一面又担心文泽,周氏说大夫都请过了,也不知如今热褪了没有,若还不褪,不如派人上山问问明良,或许他们道门能有些法子。便是他没有,托他问几个道友也好,总比自己街上拉来的可信些。却不知文鹤说的高人能否请来……
一面思前想后,长洲终于到了。纯仁原欲直去四房,却见周氏候在二门首,对他道:“四弟热稍好些,只是不醒,一个小叔,奴也不好总去瞧,四妹妹天天守着哭,一步不肯离了那里,你也别太见怪了。去看看罢。”纯仁点头,“哪的话。”说着往四房去了。
踅至门首便见澄信守在外头,低着头一动不动,自己到了面前他才瞧见,青着眼圈唤一声“大哥”。纯仁瞪他一眼,“回头再和你说话!”说着提脚便往屋里去,澄信还追着,“求大哥携我进去瞧瞧四哥罢!四嫂嫂不许我进,我实在担心,就让我瞧四哥一眼也好,要打要罚我都认,求大哥了!”说着扯上纯仁衣袖。
纯仁一把甩开,恨恨道:“罚?怎么罚?罚了你文泽能好?他要是不好你给他偿命?”澄信哑然,纯仁头也不回,撇下澄信进去了。
四房前厅空荡无人,纯仁也寻不着人通报,想了一回,直截入了后堂内室。进得正房明间向内一瞥,沈氏坐在床头擎着帕子淌眼抹泪,两个丫头一个坐在脚踏上陪着沈氏,另一个递来凉帕子给床里替换。想是文泽睡在床上。
沈氏见了纯仁也不回避,起身随意福一福便又坐下只顾对着文泽哭。文泽无声无息睡在床上,说是发热,面上却不见什么颜色,仍是玉白,只脸上倒觉比平日丰盈些,稍有些肿着。
纯仁看沈氏不理睬,便向了丫头,“还热得厉害么?药可吃得下?”
丫鬟忙行了礼,“回大爷爷,药也吃些,热还是反反复复,有时好些有时差些,总是睡。”
沈氏忽出声哭道:“奴情愿替了他。他哪里禁得这样的耗!”说着又哭一阵,对了床上文泽唤道:“冤家,你睁睁眼罢!”
纯仁听不下去,转身就要离去,又顿住足,“蕴儿晓得么?”
沈氏闻言回头,将面孔摇一摇道:“奴不敢说。”
“便先不提罢。”纯仁无声沉一口气,跨出门去了。
出了四房,纯仁先吩咐人上山托付明良代寻良药,再对了空气说声“你随我来”,大步往祠堂去了。澄信垂首跟在后头,路上纯仁问着:“昭江他们晓得么?”说时仍不肯望他。
“他两个只知四伯病了,已去瞧过,四嫂嫂没拦……”
纯仁“嗯”一声。
到了祠堂,澄信沉着声音低声向小厮说句“拿家法来”,几个小厮面面相觑,澄信回头道:“去!”小厮又愣一回神,见两人神色不动,只好去拿。家法拿来,那是足有一人高的木棍,有拳头粗,纹理细腻,想来非檀既樯,纯仁教搁在一边,将门关了,外头一人不可告诉、不许求情,尤其不可使四房、五房知晓,违者严办。
小厮领命关门退下,纯仁踱至门首将门自里头锁了,再转回堂前厉声喝道:“跪下!”
澄信应声跪地,也不用人骂,自己红着眼圈深低了头。
纯仁沉着面孔瞪在澄信脸上,“好你个‘浪荡才子’,在列祖列宗面前你倒说说,你是要成关汉卿了,还是要做汤临川了?你是作出《窦娥冤》了,还是书成《牡丹亭》了!”
澄信紧低着头,纯仁还说:“一点雕虫末技,逞得你连祖宗都忘了!祖父在时怎么待你四哥的?为怕他伤神,连举业文章尚不肯教他作,你倒好,什么靡靡之曲,竟敢去烦他?你心里有没有你四哥,有没有祖宗!”
澄信听得泪流满面,伏在地上道:“澄信错了,澄信对不起四哥,对不起大哥,对不起祖宗,请大哥责罚!”
纯仁愈想愈气,几乎要踹在他身上,强忍着往上手圈椅上坐了,自己镇定一回,再问他:“你究竟烦他作得什么,作了多少?”
“只一支曲子,尚未得着。”
纯仁听了倒是一怔,一支曲子……何至于累得那样?想到这又摇摇头,事都出了,人也认了,还能有假?于是再问:“什么曲子?”
澄信并不支吾,老实答道:“唐氏临终一曲。”
纯仁登时火冒三丈,猛立起身指在澄信脸上,“我今日合该将你打死!”正说着,眼前一阵发黑,手扶上圈椅,是方才起得猛了。澄信瞧见就要去扶,纯仁喝道:“跪着!”
澄信听了又老实抽手跪回去。纯仁绕着澄信直兜圈子,“天晓得你怎么想的要写这劳什子,你写不出,文泽就写得出?临终之曲……你求你四哥时可也些微想过他的身子没有?这是他写得的么?女/优伶为演《离魂》哭死台上,在我跟前叹惋的不是你宋五爷么!”
澄信伏在地上听一句应一句,只是弟该死、弟糊涂。
纯仁又踱一阵,转身拿了家法抄在手里,再三下了狠心,提了那一人高的棍子向澄信道:“也怪我平日太纵了你,纵得你无法无天,全无些筹谋顾虑。今日我便在祖宗面前给你个教训,你仔细记着。”
澄信抬头对着祖宗容像、一排排的牌位道:“澄信荒唐不肖,上无颜对宗祖,中有愧于棠棣,下不足教子孙,甘愿领罚。”说罢重重磕三个头,转身不知那里寻出一个条凳,自己趴在上头摆好挨打姿势。
纯仁看得直接气笑,尽力忍住了,再三下着狠心,终于举起手上家法。那棒子实在结实,十二分的重,纯仁不敢举得太高,只稍稍高过发顶,再咬一咬牙就要拍下去,只听外头“乓乓”有人砸门,一个声音高声呼唤:“大哥棍下留人啊!”那声音倒像文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