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11
参商一人被撂在书斋,父亲去了已是好一阵,才见他缓缓直起身子。
到底还是寻个由头治了他的“罪”。参商苦笑一笑。
再早些时候,大房正屋南窗下,三奶奶陈氏携了嫁在浙直的三姑娘、嫁在南都的五姑娘来探望主母,四人说得正热闹。五姑奶奶嫁得不远,夫家同文鹤颇有来往,倒是常见;三姑奶奶却是十多年随夫婿山南海北,如今好容易定在浙直,才得趁吊丧来一趟。
“姑奶奶尝尝我这红糟可还吃得惯?原先我父亲最爱拿鸭信同这肫子下酒,奴在家吃惯了,如今毛病竟改不掉,自己也糟些儿。”周氏命丫头拿了自己糟的鸭货同掺了蜜的金华酒招待众人。
三姑娘拈一筷子尝了,一对水盈盈的凤眼弯起来,“果然滋味是好的,怨不得人说鲁菜味道好,果真比咱家另是一个味。我也在京里待了几年,都说京里海东人多,也没见做得这般好的。”说着便笑了。
五姑娘也夹些搁在口里,“嗯”一声也笑了。
“这会子屋里没旁人,你们尝尝这鸭信。我原是最爱这东西的,只是吃相实在不成样子,平日爷们儿跟前也不大愿意吃。”周氏说着揽了袖口给两位姑奶奶一人一只夹在碟儿里,也给陈氏夹一只,然后逐一将金华酒筛满了举杯相敬。
正说着,川儿又端了一碟刚烤好的酥油皮儿蟹黄卷子上来。“姑奶奶再尝尝我这的饼儿,如今公蟹还差些,这是母蟹黄儿的馅子,已是掺了姜末的,尽管吃不妨事。”
陈氏拾起一只掩袖咬一个角儿,一会拉长声音“嗯”一声道:“从来这馅子只见人包包子,没想到做酥饼倒也有趣儿。”说着忽然记起,“上回奴给姐姐的那盒玫瑰饼姐姐吃着怎么着?”
川儿人在远处忽然一声咳嗽,忙绷起脸凶巴巴地盯好了鹦哥儿,周氏心里“咯噔”一声忽然燥红了脸,忙笑道:“我吃着极好,妹妹手巧,滋味不必说,饼儿模样也俊俏,我都有些舍不得吃。”
正说着,忽听对过次间“咯咯”作声,原来是鹦哥儿扇着翅膀正拿喙子敲自己食钟儿,川儿忙赶过去低声训它:“臭小肉,不许你作怪!”
陈氏举头望一回鹦哥儿不明就里,又回头喜道:“原也不费事,姐姐若喜欢,我改日再做些送来。”
周氏含糊答应,五姑娘笑道:“原来嫂嫂日子这样舒坦,亏我还巴巴地替嫂嫂发愁,真是白操心!”
“正是呢!”三姑娘接道:“嫂嫂们一家子五六个妯娌,又亲香又热闹。不像我,自打出了这家门,今儿顺天、明儿泉州,再没过过这样日子,三嫂嫂的饼儿多少年吃不上了。”说着低头微红了眼圈。
“你这便是傻话,谁嫁了人还能一直守着娘家?大嫂嫂又回过几趟海东了?”五姑娘赶着抢白三姑娘,“咱们是小姑子,从前嫂嫂守着咱们,是尽本分,嫂嫂心里说不得多惦记自家妹子呢。”说着自己也低了头。
“自古以来只你是懂事的!你家娇客守在南都不挪窝,三哥三天两头来望你,你哪里知道我的难处!”三姑娘说着更委屈了,话间已闻酸楚之音。
“好了好了,都是做娘的人了,还这样孩子气。我看你们同我亲妹子是一样的。便不说我,你三嫂嫂多疼你们,你们心里还没数么?”周氏说着掏出帕子给三姑娘擦泪,“我知道你心里难受。我们考不中的自有不得志的憋屈,你家放了外班,三年一个地方,没根的风筝似的自也有你的苦楚。”
“我都明白。”周氏停了好一阵才加了这么一句。几个人都默默红了眼睛。
半晌,五姑娘一笑,“三嫂嫂的饼儿都是梁溪的做法罢?”陈氏听得一怔,抬头望着五姑娘。
“大嫂嫂的红糟也是海东的方子。”五姑娘仍是笑,“不怕你们笑话,我嫁得这样近,每年中秋还偏要厨子拿了长洲的法子做一大炉甜肉月饼全家吃。”话到一半哑住,张了嘴许久说不出一个字,“他们南都不吃这个馅子。”
陈氏忽地抽噎一声赶忙拿绢子掩了唇别过脸去,一屋子女人静悄悄的,红着眼再说不出一个字,夕阳红澄澄地透过窗屉子撒在姑嫂几人的锦绣袄子上。
“这回来了就多住几日罢,你们大哥也惦记你们呢。”周氏勉强打起精神笑道。
“大哥哥是惦记着太久没训我们了罢?”三姑娘“噗嗤”一笑,“到现在我还不敢一人见大哥呢。奴来时和我家那人说好了,何时见大哥哥,他必得一起,他才是‘娇客’,奴比不上他哩。”
众人听得笑起来,陈氏拿指甲戳在三姑娘脑门上,“小油嘴儿,哪天给人缝起来当哑巴卖了还不知道呢。”
“说起哑巴,”三姑娘忽正色道:“大哥哥怎的想起派二嫂嫂来着,这算怎么个主意?”
五姑娘本离得近些,消息灵通,赶着报告哨探来的情报:“你不知道,二嫂嫂只是应名儿,其实是六嫂嫂管着呢。”
“顾家的?”三姑娘听得睁大了眼睛,“我说她在前头戴着珠冠来来往往的,还只当是借她个诰命的名头,竟连里面也是她?”
五姑娘摇着头将杯中蜜酒饮了一口笑道:“可小声些罢。咱几个大白日的,屋里又吃又喝,给六嫂嫂晓得了可了不得。”
三姑娘听的震撼,半晌才道:“顾嫂嫂将门之女,说她有管家的本事我是信的。只是……他家那等作派……搁在咱家……能行么……”
“快别提了,已经闹出新闻来了。”陈氏放低了声音忙着接口:“前日当着一屋子人给了金礼家的好一场没脸,罚了三个月的月钱。”
“二管家的娘子?”连五姑娘都睁大了眼。
“正是呢,给人家臊得,几辈子的体面都没了。要罚不能背着人罚么?”
周氏低头稍呷一口茶,“这是作法子,她冷不丁地上来,正得这样。”
三姑娘直咬指甲,摇头道:“那也忒……我们见了金爷爷都得福一福呢,人家恁一大把年纪……”
周氏打丹田无声长呼一口气,没作声。
“究竟为的什么?”
“说是往码头接襄阳太守家的诰命迟了些,抬轿的人数也短几个。”
“这倒也……”三姑娘停了半晌,“确是有失礼数……”
“可咱家哪有这样给管事儿的没脸的?不单这个,底下还有几个婆子为来迟了些挨了板子。”陈氏摇头咂嘴,“好家伙,咱家的板子几辈子积着老灰,从老太爷到大哥哥,哪曾使过?这才多久,上头毛刺儿都给划拉平整了。”
周氏抬头瞅陈氏一眼,低头没说话。
屋里人戚戚促促说得正热闹,外头一个小丫头探头探脑挤咕一阵眼睛,川儿瞧见出去一趟,回来便贴在周氏耳边叽咕一阵子,周氏听着慢慢沉下脸色。川儿说完,周氏低头静了一回,再抬头微笑道:“你们大哥哥一会儿便回,正好你们也见见罢。”
陈氏听了一下立起来白了脸色,再是两位姑奶奶也赶着收拾身上褶子,边收拾,边就立起来向周氏告辞:“搅了大嫂嫂半日,大嫂嫂好生歇息罢,我们明日再来瞧嫂嫂。”
周氏心里一阵好笑,也不说破,点点头客气几句由她们去了。
妯娌姑嫂走干净了,川儿领着丫头忙收拾桌儿上残羹冷炙,周氏也起身对镜拢一拢头发。川儿边低头收拾,口中笑道:“两位姑奶奶有趣儿,这么大了还恁般怕着大爷,有甚么好怕的?嫁都嫁了,真有不是也是翁姑管着,大爷还真好插手到人家家去?真真好笑。”
周氏正拿篦子抿着头发,“这等说你是不怕的?”
“我怕什么?不说我原是奶奶打娘家带来的,大爷不好拿我怎样,便说我一时有了错处,大爷到底是温厚的人,宋家也没那样的规矩,我才不怕。”川儿说着一笑,“依我说,六奶奶还比大爷可怕些呢!”
周氏听得“噗嗤”一笑,川儿笑嘻嘻端起杯盏转过身,猛地就见纯仁无声无息立在她几步开外,板着脸正背手对着她。川儿惊得身子一耸,险些叫出声,滚烫着脸福一福唤声“大爷”,低头一溜烟地去了。
周氏听见也是一惊,忙起身低头向纯仁福一福。
纯仁“嗯”一声在明间坐了,周氏上前侍立,纯仁也不看她,只道声:“夫人坐。”周氏依言一旁坐下。
“三姑娘、五姑娘来过了?”纯仁眼仍望着门外。
“是。”周氏答应。
纯仁一声冷笑,“她们倒迟了几日,再早些还能一同去走月亮,岂不热闹?”
周氏闻言立刻沉下脸,心窝一阵阵地痛,一口气涌上来又咽下去,又涌上来,再咽下去,一会儿腮上和眼圈便憋得通红,最终默默垂下泪来,一个字也没有。
屋里半晌鸦雀无声,纯仁扭头望周氏一眼,妻子绯红着脸默默拿帕子沾着眼泪,纯仁心也灰了半截。他低头沉默半晌,再是一声长叹。
“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