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0
风清岸阔、江波浩渺,五条大船排成排航出定淮门、驶入扬子江,分波碎浪向东而行。
纯仁携了贴身仆童、管家独占一船,家班伶人占去两船,余下两条则压满戏班行头、宁、苏两处产业物资。正是秋阳熠熠、江风徐徐,远处江岸上芦花连绵,江心仍见几处网师出没烟波、浪底搏鱼。
离岸前将将有人传过长洲家信,纯仁此时独立船头手里捏着只字片纸。江风渐急,纸片随风翻出纯仁指缝,没入烟波立时没了踪影。
上头说周氏中秋领着参商、肖氏,携了三房、四房眷属出门走月,玄妙观前弦歌夜曲、欢饮达旦。
江水澜澜,是说不清的青灰色,翻腾流转;细浪拍舷是“沙沙”声,一叠叠涌在纯仁耳底。
她哪来的兴致玩月,还奏弦歌?纯仁喉底苍凉一笑。她这回是照死要和他置气了。他不懂周氏。人在时那些年的委屈,她都忍了。如今人已是死了,不过最后一场,她为何一定要同他闹呢?
纯仁却连一丝力气也提不起了,他没心思同妻子斗、更没心思同三房斗。有时想想,自己为人夫、为人父行得这般,随周氏夜里一碗药将自己灌死也就罢了。他也落个清净,正好将家业一齐托了三房,文鹤这口气也就顺开了。
思绪至此,纯仁嗤笑低头:又在发梦了。还有三日航程,且先将息片时,到家又是一番是非口角。
头船这些心思后船的伶人是不知的,这几日明官儿只管守着彩玉,也不许她多走动、也不许她碰凉水,没处打听究竟吃些什么有效用,便一样样弄来逼彩玉吃。彩玉手里捧着一碗蹄髈菽米汤绯红着脸,她昨日已是吃了两大碗鲫鱼汤了。
“这些都是人家养下孩子催奶时吃的!你全弄来给我作甚么!”
明官儿登时脸羞得滚烫,立在彩玉身前手也没地儿搁,“那个……我以为……拿给我别喝了,我去给你弄别的!”说着伸手就要夺彩玉汤盏。
彩玉红着脸,却将捧汤的手往后缩缩。“拿都拿来了,下次别再弄就是了。”说着拾起汤匙舀一勺送在口里,低垂了头。
明官儿没了主意手僵在半途,一会“哦”一声,又将手撂下。
柳官儿倚在门口吹着江风。管,还是不管?池塘里的鸳鸯、金笼里的莺雀。来去尚不由己,当真结下珠胎,是双双被打死,还是养下一个“家生奴才”?江水不管这些,“哗啦啦”拍上江岸。柳官儿望着江水心头“咯噔”一下,末了转身走开了。
一日后船至江口,诸人整顿一番再转运河向南,家班也随管家登首船向家主问安。一群十几岁的孩子由柳官儿领着上了船,齐刷刷跪在甲板上竟是白漫漫一片缟素,船头如降夜雪。
纯仁吃一惊,望着面前众优伶许久。他自己尚未着素,岂知家班才登船离岸便由柳官儿一齐领着换了衣裳,一色的雪白粗衣、腰束麻绳。纯仁绷了好一阵才忍下眼底泪意,赶忙教他们起身。
“你们也辛苦了,后头几日没事,你们也好生歇歇罢。”
柳官儿又给纯仁跪下了,仰头道:“小人有一事斗胆求爷爷允准。”
纯仁挑眉,“什么事?”
“爷爷、五爷爷于我等恩重如山,五奶奶如今羽化而去,我等远在千里连最后一个头也不能磕,小人斗胆求爷爷准小人们归家后往五奶奶灵前一拜。”
纯仁闻之沉默良久,半晌才含笑点一点头,再俯身将柳官儿搀起,“五弟没白疼你们。去罢。”
又过三日,船至长洲。路上家人已重新收拾过,五条大船白帆、白幔、家人皆一身缟素,纯仁一身玄服,首船船头两对偌大高灯,一对写着“宋衙”,一对写着“先太子太师文定公府”,堂皇皇驶入长洲港,左右船只无不慌忙避让。
码头早有宋府家人等候,船上物事颇多,且需一番功夫才得转运回衙,纯仁先乘车舆回府。家主回衙,自是高坐厅堂,各房依次拜过,纯仁先回房又换一次玄服才入灵堂举香敬拜。澄信同昭江、潇池身披素麻向家主还礼。
灵堂内外此时还坐着不少远来的故吏、亲友,老爷、少爷、长官坐了一屋,纯仁一一谢过,叙些阔别之语;屏风后顾氏着诰命锦衣同各位夫人、奶奶寒暄应酬。堂上正是安静,忽听堂外下人惊呼,纯仁抬头,柳官儿领着全家班四十来人一身缟色、腰系素带,堂外齐刷刷跪了一地。他先朝灵位磕了头,再转向澄信俯首道:
“小人唐突,自知微贱。爷爷、奶奶待我等恩重如山,今次奶奶驾鹤仙去,小人身在千里,生不得为奶奶奉汤侍药,死不曾为奶奶叩首送终,枉顾奶奶照拂之恩。求五爷爷宽恩原宥,容家班四十三个孩儿向奶奶灵前叩头请罪!”
柳官儿说着又是一个头磕下去。
灵堂内外远近亲友举座瞠然,堂上寂然无声。澄信亦不曾料到,望着柳官儿好一阵没说话。一会他回神就要答应,又顿住,扭头望纯仁一眼。纯仁微一阖眼,澄信才道:
“难得你们一片孝心,便进来送拙妇一程罢。”
柳官儿又一拜,才领众人起身入堂,先望牌位一阵,狠命忍住了不曾往边上瞅,再一撩前襟干脆脆跪下去。这一拜慨然朗朗,撩袍屈膝之间竟是凛凛英雄气,好似子龙拜汉王、罗成跪天子。
再往“罗成”身后,四十多位优伶,大的不到二十,小的才十来岁,无论男女皆是花容玉貌、长身玉立,麻绳系在腰上,腰竟不过盈盈一握,雪岑岑、光艳艳一屋子绝色佳人,堂中人几不能直视。
柳官儿捻了香,领着满堂优伶三个头插烛似的拜下去,至最后一拜,好一阵将头抵在地上一动不动。拜完,柳官起身将线香供在鼎内,转身时恰巧将目光扫过昭江,一刹那心痛神伤几乎要将心捏碎在当场。
昭江此时浑身颤抖几不能自持,却不敢露一丝,头也不抬。
柳官儿再引诸人向澄信父子磕了头,澄信等还了礼,家班恭敬退下不敢滞留。
人去后举座沸然,三三两两交头接耳,啧啧之声不绝。文定公三代心血果真名不虚传,既忠且义,虽是举班无契,一份真情眷眷竟如亲子。举家皆念家班忠义,唯昭江心底明了,他应见柳官儿一份情。只是这情,却使他悲,使他肠断。
家祭事毕,傍晚,纯仁坐在书斋主位,参商侍立下手,恭敬垂首。纯仁不说话,轻吹着一盏茶,参商不敢动。
下人来回事,纯仁将参商撂在一旁写了回帖付与下人寄出,又拿了笔只管在纸上写,头也不抬。
参商立得脖颈子直发酸,仍不敢动。
半晌,纯仁撂下笔,拿起案上香茶便要饮,参商赶忙上前道:
“父亲,茶凉了。容儿子换过一杯父亲再用。”说着伸手便要取茶盅,纯仁挥手拦下了,又将茶盅搁开。
他低头再摆弄一阵毫尖,半晌才再微抬眼将儿子一瞥。参商终于忍不得,跪下认错道:
“儿子有罪。家丧中不遵礼制,携后堂眷属出门游乐、抛头露面玷侮家声,请父亲责罚!”说着深低了头。
纯仁望他一阵,“此乃主母之命,你奉命而行,何罪之有?”音调平平听不出喜愠。
参商又道:“主母慈命不宜于时,儿子本当劝谏,却一味遵从,自是儿子之错。”
“‘事父母,几谏,见志不从,又敬不违,劳而不怨。’”纯仁起身背手踱至窗前。“你既谏之不从,又‘劳而不怨’,又何罪?”
参商彻底摸不着头脑。他知错,却不知错在何处。参商不敢再言,一个头磕在地上,
“儿子愚钝,请父亲明示。”
纯仁转身踱至儿子身后。
“你跪在此地,为谁请罪。”
“为儿子及儿妇向父亲请罪。”
“请的何罪?”
“家丧中携女眷出门游乐。”
“是谁的主张。”
“家中主母。”
“我再问一遍,你为谁请罪?”
参商登时当头喝棒:他所请之“罪”乃奉主母之命,家主若因此罚他,错的便不止自己,更是主母行事荒唐不遵礼制。
“儿子知错了!”参商重新低低颔首。
纯仁俯身将参商扶起,“士以所负之重,凡一动须再思。今日我尚可提点于你,他日你为家主,凭一己喜怒肆意降罪、祸及主母,则后宅龃龉咸与俱闻,成何体统?”
纯仁走远了些又说:“你并未拦阻,而是从了你母亲的旨命,所为其何?”说着又回身望着参商。
参商缄口不答。
“你母亲从不露微词于后堂,凡涉我辞,必定称是;你见过不劝,唯以奉亲为是,从主母嬉游,此皆发自一心。为礼、为亲,见过而不忍苛难。我又岂肯因走月小事责及你母子?”
参商躬身长揖:“儿子惭愧,鼠目寸视。父亲谆谆之诲儿子必当谨记。”
纯仁舒一口气,“我族之大、先祖余威之重、世交宦僚之繁,牵一发而动全身,一举一动当瞻前而顾后,你今后还有的学。”
参商恭敬称“是”。
纯仁仍望着儿子,“听说蕴儿回来路上崴了脚,现下还躺在床上。”
参商已松下些精神,听父亲问,笑道:“本无甚事,已到了家门口,蕴儿偏要自己下来走,走急了崴了一下。已请人看过,不打紧。想是为找四婶母讹着要吃的才不肯下床。”
纯仁沉下面孔,“既是你带出去,自当稳妥送回,弟妹受伤你难辞其咎,却还当作儿戏,他日你为族长,护不住翼下家小,当如何?”
参商不料父亲忽又严厉责备,赶忙又揖着请罪。
纯仁道:“护妹不利、玩忽职守,限你十日补出一月功课,自己往你四叔那里赔罪去。”说着负手大步出书斋去了。